人生永远的悖论就是,无数多的事情,是你的第一次。没经验时,你不知道怎么做;有经验了,却再也不需用了。
但这也正是人生趣味的地方。在我看来,人生的乐趣就在于它本身有错误。一直——事实上不可能——正确的人生,是机器,是程序,好而无味。但人生必须在错误闪失时马上正确,否则一路错到底,就好比一袋米一路漏下去,过不了几下,自己就漏玩完了。对对错错的人生,交织着悲欢离合,夹杂着爱恨情仇,就是海明威说的,这世界是个好地方,值得为她奋斗。所以世界好象天生了一个规则,让再聪明伟大的智慧,到头来都灰飞烟灭,而一切又将重新开始。新生命的降落,又将在完全的懵懂无知中开始,由此,人生就是学习,就是在边学边做的过程中鼓捣着折腾,相对于这瞎折腾,经验与知识都很次要,一代一代人,事实上就在这么周而复始。
正是因为懵懂无知只是起点,而过程又只容许你一闪念的错误,所以上一代人的经验与知识就重要起来。这也是我一直很诚心地倾听长于己者意见的原因。
今天看《秋雨时分》,偶然听到余秋雨说到与星云大师的对话。余秋雨问星云大师,怎么看中国五千年的文化?星云大师只说了一个字:假。
一切大师的特点是尚简。但简的背后,其实一点也不简。大师或者是用了一座图书馆的容量,反复权衡,斟酌,就思考出了这么个字。在精英被拉下神坛已成为运动的今天,引用这一事实譬喻,也仅仅是为了说明,对于大家,对于人家的结论,应该明白,那是经验与知识,接受与否,都能掂出厚实的重量的。
想起去年,兄弟谌兵在北师大硕士毕业了,面临选城市。他问到我,究竟是选择去衡阳呢,还是留在北京?电话里他与我说了许多优劣比较。我只问他,究竟是否有想在北京的打算。他说想。我说,你想办法留在北京吧。最后他真就留了下来。那次电话他与我说了许多优劣比较。其实这些都是没任何实质性意义的情绪。其实人的一生没有哪一刻不在选择,而即使我们用来活命的饭,也有非常致命的害处,否则,历史上就不会留下因噎废食这个成语。
其实,当时我替他拿主意时,考虑得最多,感触也最深的,就是一个人皆无可逃避的怪圈,即路径依赖。
路径依赖就是,事物一旦进入某一路径,就可能对这种路径产生依赖。经济生活与物理世界一样,存在着报酬递增和自我强化的机制。这种机制使人们一旦选择走上某一路径,就会在以后的发展中得到不断的自我强化。 这本是个新经济学名词,换上一句直白的表达,如果一旦人们做了某种选择,就好比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惯性的力量会使这一选择不断自我强化,并让你轻易走不出去。
所以他的全部问题的核心就在一点,即究竟是否有想在北京的打算。如果没有,则话题也就自行消解。但他有。那么,后面的一切话语,就都显得多余了。
其实选择从另一个城市再跃进自己的想要,在其他领域可以。比如声东击西,围魏救赵。但在选择所在的城市时,这几乎是不可能。从大学出来,人落到一座城市,就象一棵小苗下了土。开始时随意而移,随意而动,无损无伤。但一旦生活日久,要离开一座城市,就好比移栽一棵大树,必须要斩断筋骨,要壮士断腕,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这个价码开出的筹码之高,才真正是要你抉择,让你自己跟自己博弈得遍体鳞伤。
年轻时,人生是联想,是移动,是一切皆有可能。但人生真正可能的机会其实太少。这就好比从理论上看,未婚小伙子人皆可为女友,但事实上他选择的只能是一个。选择一个机会,意味着失去其他所有的同时机会。而在人生本就不多的选择中,真正其关键性影响的,却又总是懵懂时的第一次。
这颇有点象革命年代的站队伍,一旦站了,路径依赖就开始在你身上发挥作用了。而脱离路径依赖的惯性,你马上就被判决为叛徒,这等于死刑。路径依赖要求的人生,事实上就是一杆子插到底。选择之后,过程仿佛是顺水推舟。拿职业来说,开始无论你从事什么,都几乎一样,但却是决定你终生的选择。以我的切身体会,在最开始时选择新闻,我可以选择的行业不下10个。但今天已经不可能了。在一个行业里呆久了,闭上眼睛你都可以做好,当人家的老师,拿着高薪,这是良性循环,这种诱惑,让你离开几乎变成不可能。尤其是,但新选择一个行业,你必须从头去学,优势不再时,路径依赖的魔力,就会不请自到地笼罩过来。
其实深入地看下去,又岂止是个人,就是5000年的家族,绵延过100代,几乎都遵循着路径依赖的规则。比如今天的诸葛亮后人,还是在诸葛武侯的思维中生活,他们的家族遗风,几乎可以看出清晰的脉络。即使今天被传闻要被国学辣妹诱惑的孔子,他的后世子孙中,难道又不都是在研究与继承着他的路?
虽说王侯将相本无种,但古人的“富贵有根”,其合理的一面,正是道出了经济学意义上的路径依赖。鲁迅说,看一个人,要看他家上三代。说的正是这含义。一个人从性格到遗传,无不打下了家族或家庭的烙印。
一个有关历史的细节,或许可以让我们看清路径依赖的伟力。这个细节,就是屁股决定铁轨的宽度。
现代铁路两条铁轨之间的标准距离是四英尺又八点五英寸,这个标准哪来的呢? 早期的铁路是由建电车的人所设计的,四英尺又八点五英寸正是电车所用的轮距标准。 那么,电车的标准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最先造电车的人以前是造马车的,所以电车的标准是沿用马车的轮距标准。马车又为什么要用这个轮距标准呢? 英国马路辙迹的宽度是四英尺又八点五英寸,所以,如果马车用其他轮距,它的轮子很快会在英国的老路上撞坏。这些辙迹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从古罗马人那里来的。因为整个欧洲,包括英国的长途老路都是由罗马人为它的军队所铺设的,而四英尺又八点五英寸正是罗马战车的宽度,任何其他轮宽的战车在这些路上行驶的话,轮子的寿命都不会很长。 罗马人为什么以四英尺又八点五英寸为战车的轮距宽度呢?原因很简单,这是牵引一辆战车的两匹马屁股的宽度。
故事到此还没有结束。 美国航天飞机燃料箱的两旁有两个火箭推进器,因为这些推进器造好之后要用火车运送,路上又要通过一些隧道,而这些隧道的宽度只比火车轨道宽一点,因此火箭助推器的宽度是由铁轨的宽度所决定的。所以,最后的结论是:路径依赖导致了美国航天飞机火箭助推器的宽度,竟然是两千年前便由两匹马屁股的宽度所决定的。
这才是真正的历史厚度。对个人而言,人生却没有这么沉闷而古板。在今天的时代,家庭出身等因素毫不重要,而个人能力等获致性因素其决定作用,人摆脱路径的局限也容易,王侯将相本无种啊。其实奋斗者终其一生,起步所做的事情,不过就是在反路径。但反路径是需要积蓄资本的,而真正的“资本家”,正是大学毕业生。他们正在准备踏出第一步。但几乎可以肯定,这是需要认真的第一次,第一步。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到来,但它就在你彷徨,犹豫,随意,懵懂时到来。相对与跨专业极其普遍的今天,这一步不管停留是长是短,但它的路径影响,对个人来说,肯定是终生的。
转于09/0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