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海洋消失在沙中
多少沙子在石头中苦苦祈祷
多少时间在贝壳
歌唱的角里哭泣掉
多少鱼群珍珠般的眼睛里
放弃了生命
多少清晨的珊瑚里的号角
多少水晶中星星的影子
多少笑的种子在鸥鸟的喉间
多少思乡的游丝在夜间群星的轨道穿梭
多少肥沃的土壤
为了这个字的根:
你——
在一切砰然作响的
秘密的帷幕之后 你—— ——内利·萨克斯
我的记忆已经模糊.比如,当我第一次站在家里的凳子上,点起脚尖,偷偷翻检藏录像带的柜子,那是什么时候?比如,当我第一次学会摆弄松下L15录像机,那是什么时候?再比如,当我的父亲指着一盘贴着《美国往事》标签的录像带说"整个人生都在里面",那又是什么时候?
何止记忆,连我的眼睛,都开始模糊.
那盘录像带还在,但L15已经放不出声音.带子里的人都说外语,只是偶尔有一个听不出年龄的阿姨突兀的冒出声来讲解剧情,说"面条"什么的,后来知道这东西叫"内参".
我把从里面看到的东西当成了自己的童年,这奇怪就像高中那会儿把《阳光灿烂的日子》当成自己的少年.
不同的是,看美国往事的时候才几岁啊,我就觉得我老了.
友谊
"You see, I have a story too, Mr. Bailey. I had a friend once. A dear friend. I turned him in to save his life. He died. But he wanted it that way. Things went bad for my friend, and they went bad for me too.
"——Noodles
没有哪部电影把友谊的忠诚与背叛写的如此沧海桑田.
一切都无法言说.
除了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彼此沉默着看到过去,仿佛面对远古的海洋,埋藏着人类最深沉的情感.
救赎
"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回复了的天性忏悔,让眼泪的滚油煎净了的,让悲恸的雷霆震醒了的天性忏悔,默默的忏悔,悠久的忏悔,沉彻的忏悔,像冷峭的星光照落在一个寂寞的山谷,像一个黑衣的尼僧匍伏在一座金漆的神龛前."
Noodles:自我逃避
如影片的首尾所暗示,他的一生就像鸦片,是场幻梦.
他一直在逃,却始终被过去追杀,被影子缠绕.
鸦片馆里无人接听的电话铃声,让他想起向警居的告密,这告密把三个朋友送向了死亡;仇人的追杀,让他坐上离开家乡的列车,这列车把他送向了35年的逃亡;"贝利"部长的请柬,让他看到掩盖过去的面纱,这面纱几乎欺骗了他的一生;即使Max的出现使真相大白,他也仍然不愿承认35年前的一幕是场戏,仍然不愿承认眼前就是夺走他一切的曾经的挚友,他悲怆到欺骗自己.
最后,年迈的Noodles仿佛又回到35年前的鸦片馆,他躺在床上,静静的等待那无人接听的电话铃声,但电话没有响.于是他面对镜头,露出了笑容.一切的悔愧和伤痛,被幻梦洗清.
"幻象消灭是人生里命定的悲剧......转瞬间,或许,便已敛息了最后的焰舌,只留存有限的余烬与残灰,在未灭的余温里自伤与自慰."
Max:自我了断
他就像一轮信仰燃烧的太阳,周围聚集着被他的光辉照亮的行星.他注定要惊天动地,但如果毁灭在劫难逃,他会选择耀眼的爆炸,让整个星系陪他灭亡.
他的野心使他不顾一切,抢劫联邦储备银行是他的梦想;他不会像父亲一样死在疯人院,他向往结局的辉煌.当Noodles对他说"You're really crazy"他愤怒到痛苦,于是在闪着辉光的海滩上来回踱步,那宿命的步伐里倾泻出无尽的孤独.
他猛烈的报复Noodles的背叛."When you've been betrayed by a friend you hit back."
但当"末日审判"来临,他又只能指望Noodles亲手解决自己的生命.那将证明他偿还了一个朋友一生的债.他甚至拿出那块怀表(那友谊的信物和见证!),布满皱纹的眼角祈求着"让我的心灵在平静中死去",然而当Noodles回答"I haven't had a gun in my hands for many, many years. My eyes aren't what they used to be, even with the glasses. My hands shake. And I wouldn't want to miss.",他知道他将无法获得救赎.
于是他绝望如心死般的,消失在粉碎垃圾的卡车里.
爱情
"虽然岁月在这个广大人间不息的成毁一切,在任何人事上都有新的和旧的交替,但间或也有例外,就是属于个人的青春美丽的常驻......那些陌生的熟悉的远远近近的男子因她那青春而来的一点痴处,一点鲁莽处,一点从淡淡的友谊而引起的忧郁或沉默,一点从微笑或一瞥里新生的爱,都好好保存,毫无损失."
35年之后,Noodles在戏院后台的化妆间里见到了Deborah.她一点一点的卸装,我们惊奇的看到她的样貌仍然青春美丽,岁月的风蚀没有在她身上刻下任何痕迹.也许我们看到的只不过是Noodles眼中的又一个幻象,一个在他心中永远不会老去的女神.如同Deborah在舞台上饰演的埃及艳后Cleopatra,"age cannot wither her".
就像Max,Deborah永远热烈的追求梦想.她清楚的感知着自己想要的一切同时矛盾的预见到这种选择的结果.当他们还是少年,她读了一首诗给他:"My beloved... will always be a two-bit punk, so he'll never be my beloved. What a shame.";当他们都已成年,她温存的对他说"you're the only person I ever cared about,""but tomorrow i'll go to ollywood".
这种左右为难使她总是对Noodles欲拒还迎并最终任由理智战胜了情感.当他从厕所的墙眼里偷看她跳舞,她会背过身去脱掉衣服,到出门时才提醒哥哥厕所里有"蟑螂"(那是年幼时的詹妮佛·康纳利);当他趁聚居区里的人们做礼拜时跟踪她回家,她会故意留门,嘴上却说"要有人留下来看店以防小偷";当他一言不发的坐在车里送她离去,她会温柔的送上亲吻但又拒绝进一步发生关系;即使在他强暴她之后,她也只是把火车窗帘半拉下来,看到他出现才缓缓的掩上.
在这里,Noodles的性格悲剧再一次毁掉了他的爱情.他总是在朋友和女人之间难以取舍摇摆不定(Deborah:"Run,Noodles,your mom's calling you.");而当他在分别前的最后一刻意识到Deborah将永远离去时,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苦闷和欲望便只能如兽性爆发,以强暴的方式占有Deborah的美丽和青春.
35年之后,Noodles在戏院后台的化妆间里见到了Deborah.她一点一点的卸装,问他为什么还来看她.他说第一个原因是想看看她当年拒绝自己去当演员是不是明智,他说"Yes,you did,you're terrific."
但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她成了Max的女人.
时间
本片导演Leone曾经指出闪回结构在《美国往事》中的核心地位:"because time is one of the leading characters in the film - this film is about memory, nostalgia and death."
可见,与其说《美国往事》是《教父》的同宗兄弟,不如说它是《公民凯恩》的旁室嫡孙.
比如那块从醉汉身上偷来的怀表,不仅见证了友谊的生与灭,而且暗示着Noodles和Max的一生都活在不属于自己的时间里.
比如1968年胖子和面条重逢时的对话.Moe: "What have you done all this time?" Noodles : "Going to bed earlier".这不仅比喻Noodles像普鲁斯特的小说人物一样丢失了时间,而且说明他的现在就是过去的不断苏醒.
再比如片中一处史诗化的细节:用背景画面中布鲁克林桥的兴起象征Noodles的成长. 当大桥还在打桩的时候,他是个青春期的少年;当大桥完工的时候,他成了一个帮派的领袖;当35年后大桥周围布满了高速公路的时候,他和大桥一样变得老态龙钟,世界抛弃了他们.
"电影使我们有机会在无法看到的那个世界中努力塑造,而叙事本身也是在重新结构时间,那些时间带给我们的美感似乎无法言表......在日常生活中,时间使人与人之间形成穿插关系,使事与事之间形成穿插关系.导演便是要在安排这样的安插中显示才华......他俯身检起了一跟柴火,但经过漫长的时间,又告诉我们这只是一根火柴.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感觉到了时间的存在."
梦想
Noodles有他的梦想,Max有他的梦想,Deborah也有她的梦想.
然而当每个人的梦想都跌得粉碎,我们知道,这是——美国梦的失去.
本片融汇了相当多的时代特征——20年代:满眼的深褐色,犹太人的店铺,住民,马,篷车,蛋糕,衣服,腐败的警察;禁酒令;混杂着温和和暴力的社会;废弃的海港,仓库,褪色的招牌;地下酒吧和鸦片馆,巨大的装潢艺术的餐厅;60年代:作背景音乐的Beatles,声音古怪的嬉皮士,揭露腐败和丑闻的电视节目......
在60年代,有肯尼迪总统在达拉斯的遇刺,有日益高涨的民权运动,有一浪高过一浪的反战呼声,一时间所有虚伪的美国神话都被打破,浮出表面的只有血腥和肮脏的真相.在《美国往事》中,我们看到协会,法律,政策甚至宗教团体是如何迅速变脸以求适者生存的.如同Conway对Max所说,现在的混混一夜之间包揽的生意比他在过去两年里谈成的还多.
1968年,Leone拍摄了《西部往事》(Once Upon A Time In TheWest),深刻揭示了隐藏在美国历史后面的推动力:"make believe it didn't happen"
《美国往事》是Leone审视美国三部曲的终结篇.前两部是《Once Upon A Time In The West》和《Duck, You Sucker!》(法文标题意为Once Upon A Time The Revolution).三部曲分别从西部世界,墨西哥革命和外国移民的角度阐述导演对美国的反思.而《美国往事》的真正主题即是梦想的破灭.与之相似的是卡夫卡在小说《亚美利加》(Amerika)中同样以欧洲移民(Karl Rossman)的视角反映理想的颠倒/曲解和失去.不同的是,Leone似乎对梦想的痊愈和失而复得不报任何希望.
Noodles,一个在现实中敏感的怀想过去的角色,是浪漫主义理想的典型代表.相似的,我们可以参考 Woody Allen在1979年的《曼哈顿》中饰演的Isaac Davis.两个故事不仅都发生在曼哈顿,而且均呈现了角色对已建立起来的表面事物的对抗.因此二者也都可以理解为作者对同时期文化的拒绝,一种主人公试图把自己的感知强加给"理想曼哈顿"的努力.同时,两部电影还各自呈现了独具魅力的布鲁克林桥:一个是烟雾弥漫下的黑与白,一个是在兴衰起落中映衬出的逝去的童年.最后,两部电影又都表现出在颓废中的价值观的保存——即使美国的转变使这种道德坚持越来越失去价值,以致其他人都已宣称和它的断绝.
自我的映像
"镜子"在本片中饰演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即:揭示人物的本质.
第一处:车站.出逃的Noodles站在镜子面前,然后,变成了35年后的自己.此时的背景音乐是Lennon和 McCartney的《Yesterday》,但抹去了歌词,只有隐约的"yesterday","suddenly"提示我们记忆的模糊,容颜的改变,逝去的青春,和无尽的乡愁.凝视中他似乎记起了50年前Deborah的话:"Look at yourself in the mirror, Noodles."
第二处:即50年前Noodles在街头看到的镜子,那时的他伤感但带着希望.除此之外,年轻和年迈的 Noodles遭受着同样的打击----面对残酷的现实,面对Deborah永不可及/高高在上的美.
第三处:化妆间.Noodles和Deborah进行着35年前未完的谈话.她坐在大大的化妆镜前,他远远的站在一边,镜子中有两张爱人的脸.她的依然青春美丽,他的已然衰老疲倦.她在心底原谅了他.但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
要理解Noodles这个角色,我们要时时记住"镜子"的提示:Noodles始终背负着沉重的自我映像.一个从小就被Deborah言行伤害的令自己讨厌的身体形象,一种长久不曾改变的精神的焦虑和困扰.虽然后来同Eve(一个纯真的女人)的关系使他有所抒解,但最后同Deborah的见面再次加深了这种由于无法企及的距离而造成的深深的自卑.
但化妆间的"镜子"也同样使Deborah重新审视自己.她看上去永不凋谢的美被一层化妆品的假面覆盖.当她一点一点的卸装,一个像Noodles一样脆弱和痛苦的普通人便代替了"女神".
所谓的胜利者和失败者,仅仅一步之遥(如同Max的结局).
导演
Sergio Leone,1921年生于罗马,默片导演Vincenzo Leone的儿子.以创造"意大利西部片"(spaghetti westerns)而闻名.1964年拍摄《A Fistful of Dollars》,由当时名不见经传的Clint Eastwood出演.第二部《A Few Dollars More》和第三部《The Good, The Bad, and the Ugly》仍由Eastwood主演,且角色均无姓名,因此被视作三部曲.
至此,Leone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如Morricone的谱曲(作曲Ennio Morricone是Leone的小学同学,从《a fistful of dollars》开始合作的御用作曲家),戏剧性的镜头移动,以及角色眼部的极近特写.
1968年Leone拍出风格迥异的经典之作《Once Upon a Time in the West》,这标志着Leone艺术生涯的一次飞跃.该片场面缓慢,优美而震撼,是一次向老西部朴素诚实精神的完美致敬.
在此之后的《Duck, You Sucker》被人称作"萨帕塔的西部"("Zapata Western",萨帕塔, 1877-1919, 墨西哥的革命家、土地改革运动领袖,农民起义军的指挥者);此类型的另一代表作是马龙白兰度出演的《Burn!》,但场景设置在18世纪初叶的南美岛屿.
1984年,Leone拍摄了他的第二部杰作(也是他的最后一部作品)《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影片长近4小时,在美国发行时遭到十分恶劣的删减.这是Leone所有作品中情节最好的一部,节奏不急不徐,完美紧凑.永远在我的十佳之列.
Sergio Leone卒于198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