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兽
坐在100路公交车上,迷离夜色中的沉浸,公交车仿佛是丢进葡萄酒里的冰块,在朱红色的半透明中沉浮。我在那座蓝色仿佛悬在空中的Y大桥前下了车,在旋转梯上奔跑后,站在大桥上俯身看螺旋向上的梯子重重叠叠,一下子回到高中时,政治老头戈讲的事物的发展是螺旋向上的,而我的目光早就滞留在对面理科楼里的那个背影了。阳光下楼顶上灰鸽子的突然跃起把我的目光惊回课堂听到这句话。然后嘴角拉出一个微笑,我和他有没有可能发展啊?
这个小小的城市的夜空是昏暗的,星光微弱的可以忽略不计,桥身上的蓝色灯光偶尔会给人错觉。而每次横穿学校操场走小路回家,星星清晰的就像散落在黑芝麻里的白芝麻那样,操场大且平坦,跑道上铺着煤渣,中间一块黄泥巴上稀疏的长着野草。那些美丽的几乎空旷的夜晚,我看到了凯,他高高的微驼的背影,让我整个高三都行走在里面。我习惯了那个背影带给我安静的感觉。段说,习惯就是长时间的迷失,缺乏安全感的人容易习惯。我的确是一个善于习惯的人,从小的时候,晚上父母加班去了,没人哄我睡觉。我抓着枕巾的边角放在嘴唇上来回蠕动,然后沉睡入每个孤独的长夜。后来这个爱好由仅限于夜间转入日光下,我的出现总是拖着一条枕巾,它由于没日没夜的被我拖着,转白为黑了。但任何人也无法将它从我手中夺去,那上面有我熟悉并且深爱的味道。小孩子和父母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离别应该是上幼儿园,我被抱在阿姨怀里哭喊着和母亲拉扯的原因,不是别人的舍不得父母,而是她要带着我亲爱的枕巾离开,最后我用枕巾擦着眼泪和它的附带品鼻涕进了幼儿园。后来父亲觉得那条漆黑的枕巾继续被我拖着实在不妥,便开始每天晚上端来一杯凉开水,给我讲故事,我渐渐又陷入了每晚喝一杯白水的习惯,一直到今天。枕巾渐渐被我遗忘了并且在某一天消失了。
我试图用凯来平复我在高三的巨大的无奈和莫名的忧伤。青春是愤怒的,因为我们必须要做许多我们难以理解但又不得不为之忙碌的事情,比如高考。我坐在窗边,看到对面二楼的万箭齐发的标志性建筑上,有个女孩翻过三楼的玻璃窗,走在上面。她的影子折断在箭的影子里,死无葬身。我能感觉到她的小心翼翼和内心膨胀的欲望。
我在凯的眼神里 ,看出他知道我的存在。我们小心翼翼却有像约定一样一前一后,行走在有美丽的近乎单调的星空的操场,行走在广玉兰盛开的漆黑巷子里,浓郁而洁净的香味拂过,我们都试图在心里沟通,虽然他从不回头,我们的距离不大但注定无人可以越过,在分开的巷口背离,我没有回头所以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头。
段是一个编程的人,不压制自己的感情,理智却不大愿意在感情上太清醒的男生。他在莫名其妙的被我加入ICQ中,只是问了一句为什么加他?我回答不知道时,他呵呵的笑了。他没有问我的名字,不记不在乎人的名字,我的同类,很吸引我的一点,他是一个不给自己找麻烦的人。他喜欢FAYE的《夜会》,喜欢自己在2月13 号遇见的女孩,一起走过小巷,那个女孩就这样走进了他的心里。段说,喜欢是一瞬间的喜悦。他的童年在乡下奶奶家度过,所以童年在他回忆里就是,他追着一群小鸡,而奶奶在阳光下坐在墙根眯着眼睛缝鞋子…….我感觉他是一个心存温暖的人,干净。
高三的第一次月考,我们前20名坐在走廊上复习,我正对着凯的窗子,我就一直望着他,我相信他也看到我了,他在微微有些暗的那边打开打火机,有了一小朵火。我知道他的窗边放着一个空的墨水瓶,里面装着他收集的圆珠笔尖的小钢珠,我是如此仔细的收集关于他的一切。但我不是一个坚持的人,开始觉得自己很可悲,埋怨他的沉默。我让弟弟用单车载我上学,那天早上单车从他身边划过,带起一阵示威的风。弟弟在另外一所高中读书,因为我拒绝和他读同一所高中继续传递写给他的情书。可我的任性把凯给弄丢了。
段的2月13 拒绝了他,他趴在桌子上,红着眼睛和她说再见,还扯出一个微笑说,我没事。我明白有时段是无奈的不敢在感情上太清醒。他说从她学校走回来的那段路很像他读小学放学回家的那条路,我也许可以体会他小时侯放学回家肯定是满心欢喜的,而在那个飘雪的圣诞节夜晚,那条路绝望的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回不了家的孩子。
那个秋天,万木皆下。凯的头发也没有了。他带着一顶蓝色的帽子,但那帽子在我的眼里仿佛是一个透明体,风从他光秃秃的头上刮过,觉得自己在这阵风里好单薄,因为风从心里旋开。我们狭路相逢,却又擦肩而过。我们换教室了,搬进了最古老的实验楼,我把书从楼上搬走时,站在走廊上轻轻的说,再见,凯。但可悲的发现,这个让我心里钝钝疼的发音却非要让我扯开嘴角微笑。
但隔着破落的只剩下木窗架的窗户,我仍然喜欢看着操场,回忆起那些美好的一前一后的夜晚,因为它们的不再回来,因为我想念它们。段说,过于沉浸在回忆里,容易和现实脱节。我不否认因为时间开始变的恍惚而不现实。我习惯决绝的事情,不喜欢犹豫,注定我要自吞苦果。高三的沉闷生活开始一点点消磨我建筑起的精神长城,它岌岌可危,濒临崩溃。
终于在一个别人还在午休的中午,我翻进校园,因为中午校园是锁住的,虽然后来有一次我发觉自己可以从两根铁棒中挤出,比较方便,但那时我已经再也不需要了,我毕业了。所以在毕业前我还是得翻进去,我看到了凯,在我骑在栏杆上时,但我毅然决定进去,那时是春天,他的头发比较茂盛的竖在头上。我转身走进实验楼,由于晚上长时间的熬夜,整个人晕晕的,在那些窄高的楼梯上摔倒了,我左手着地的那一瞬,眼泪刷的下来了,我抬头看见好多小小的灰尘在光阴中飞舞,然后堆在墙角,旧旧的。等我毕业后奉老妈之命押着弟弟去剪头发时,我才想起,凯的发式和弟弟的一模一样。我愣了一会,把不情愿剪头发的弟弟给放了,自己一个人到街上走了很久,回家挨了骂,但只是木木的,没有悲伤。
头发长长了,纠缠在一起,有时梳不开,就一狠心拉下来,一团头发扯落在梳中的齿间。它们遮住了我那一个稍微小一点的右眼,我的左眼美丽,一直生活在明媚下,用来对人微笑。而右眼习惯了发间的黑暗,躲在那里离群索居。我试图说起我那大小不一的眼睛,却无人倾听,我的左眼阳光随和,右眼冷漠空洞。但右眼就像心里的阴暗一样不轻易示人,那是伤疤和疼痛。
段说,2月13站在学校门口,问他,我们还能做朋友吗?他微笑着看她慌张的转身离去。我取笑他,你倒挺会装的。他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我指出,你还有奢望,对吧?他说,是的,我幻想着和她又进入一个新的局面。我想还有余地,因为段是一个不容易让人拒绝的,但不拒绝并不意味着接受。还有一段路没有走,也许还差一段时间的等待。
我填完志愿时,就坐摩托车离开了。回头那一刻我看到了凯,我们之间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我想这也许真的是最后一面了。在S大的图书馆里,我在向外看的时候,会想起凯,那个有着安静背影的男孩带着忧伤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淡淡的散开却有挥之不去。
段在那个惆怅的夏天,和2月13告别过,因为他得了满严重的乙肝。他绝望的以为自己再也回不了这个城市了,他已经牵挂起这个城市了,因为这里有他牵挂的人。那应该是一种赴刑场的感觉吧,2月13知道了他的病并和他告别了。没想到他竟然治好了病又回来了,走在刑场途中得到特赦的欣喜。他没有告诉2月13他的病治好了,她的记忆里一直储存着他的病。可笑的是,2月13是医学院的,记忆可以拯救爱情,也可以轻易的折断它,因为它本身的脆弱。我的右眼看到传递在网上的文字,很快发过去:你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偏偏碰上一个医学院的,你这不是叫人明知故犯吗?:-〈 他苦笑。
国庆节放假,我站在X车站等车时,竟然看到了凯。他吃惊的眼神很快在和我撞一块时错开,相同的东西是互相排斥的,眼神也不例外。我捏着车票等依维柯,中巴车来往,我执意要坐依维柯,我再回头时,凯不在售票处外面了。他是不是乘中巴车走了?刚好偏过头有一辆中巴车,人拥上去,我不确定有没有凯,还是上去了。中巴车开动时,我刚好坐定,看车里有没有凯,却看到凯从大门外进来,他出去看依维柯了,他在我站的地方张望了一会,我的右眼没有预料的喷涌出泪水,左眼干涸的一如往常,已经习惯了日光下的虚空,不再为真实而感动,而右眼的冷漠是为了保护善良。
段给2月13 写了一封信,在看到2005年第一天的日出时,微笑着睡觉。
我在2004年的最后一天晚上,坐100路公交车来到Y大桥前,跑上旋梯,开始回忆,那些混乱的片段。一阵冷风吹来,我习惯性的把手插进口袋,摸到一块坚硬,一毛钱的硬币,我虔诚的把它抛进江水里,许愿家人平安健康,朋友平安健康。
我告诉了段,如果你心存希望,感觉2月13是喜欢你的,就可以告诉她你的病好了,不经意的提起。但没有把握就算了,不要解释,不要给自己希望,给自己留一条不绝望的路。在确定与不确定之间的徘徊,若即若离的犹豫只会一点点的沦陷,最终会无药可救的。他选择了前者,因为他不喜欢压制自己的感情。不像我坚持自己是一个勇敢的人,却总在选择时退却。
新历年的第一天早上,我坐着4路车到了西区的教堂,简单而直接的黑白两色包围,几个十字架在苍凉的天空矗立着,开始只是在侧面看,心里有一块柔软的地方被触动,在世俗林立的街头,仿佛是给流落人间的天使居住的地方。后来,我走近了,仰视它的黑框白窗,很干净的感觉,有时人需要一些心的停歇,不一定要在别人的心里,那也许是牵绊。教堂的大门紧闭,但我心存感激,坐在门外的梯子上,安静的想了好多事情,昨夜的睡眠不足,此时却很清醒。想到那些曾经和我别离的人,他们的诺言不复存在了,我依然一人行走在孤独的刀锋上,一个人在黑暗中跳舞,那样倾其所有的华美,却也只剩最后一个落寞无边的手势……….
好希望自己是教堂边的一棵野蔷薇,活着并盛开,那样充满奢望的放肆开放,朵朵红的妖冶的盛开是她肆意的欲望,香味铺天盖地的过来,欲望在抬头瞬间蔓延….
我的泪水弄湿了头发和手指,轻轻的闭上左眼,不用担心会有更多的液体落下,因为只有我睁大有右眼含着泪水,风袭来,右脸很冷,冷的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