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作为人的存在方式--为叶廷芳说几句
陈纲伦
【摘 要】 建筑作为人的存在方式,因此,人人都有权利欣赏和评论建筑。文学家叶廷芳的建筑美学在建筑界引起一定的反响。他主要分析了中国传统建筑存在的问题,同时指出中国当代建筑师应当采取的策略。这种态度和见解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关键词】 建筑评论 建筑美学 中国传统建筑 建筑艺术性

  ……除却全国总动员、大搞住房装修和庭园设计,文学界治建筑学严谨且卓有成就的学者,有旅德文学评论家赵鑫珊、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王振复、著名专业作家刘心武,以及叶廷芳公等。最近,叶廷芳的建筑美学评论在建筑界引起轩然大波。本来应友人之邀,欲对叶文声讨,拜读之后,决定站在反方立场,为叶廷芳说几句话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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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讨论的前提

  诚然,叶文说得不错:“建筑作为审美的客体,人人都有权利欣赏和评论。”赵鑫珊的说法更称得上警句:“建筑面前人人平等。”但是有一点需要提醒:不同的人对于同一事物的看法往往出入很大。

  举一个简单的例,一只口杯,从前往后看,即facade ,是矩形或方形;而从上往下看,即plane,是圆形。如果固执己见,到底儿是圆?是方?能争论得清楚吗!如果攻讦对方,到底儿孰对?孰错?会有终极裁决吗!假使能一眼看出那杯形不过是个圆柱体,当然好。问题难处,倒不在建筑是一种远比口杯复杂得多的物品和现象;而在于,建筑师属于另类,是把杯子切开来看的!我们知道,无论何人,一旦入了建筑的门、信了专业的邪,他(她)看问题的方式,立马与众不同。即使是一只小小的口杯,也要用他那金睛火眼,形式、内容、平、立、剖,里外探它个究竟:①看那口杯的剖面,就不仅有看线,还有剖断线;②杯体不仅有造型,还有构造;③杯胎选用的材料一般是金属,现代也有使用非金属的;④其承重结构是空筒式壳体、一次冲压成型而非现浇,围护结构有功能层和保护层;⑤所以,口杯里厢建构了良好的热工环境;⑥口杯的物质功能,可供装盛固体、液体和气体各种物态;⑦杯子的内部空间,通常不设隔断、因而单纯简约,可以归入现代主义大师密斯首创的“total space”;⑧要是揭开杯盖儿,它也许又变成传给密斯接力棒的De Stijl的open space,或者另一位现代主义大师赖特发明的“motion in space”……

  紧接着,叶文又指出,建筑审美客体的“这种欣赏和评论跟学问的多寡没有必然的联系”。叶也注意到了其中存在着差异。遗憾的是,他仅仅对比了“一个经常接触现代建筑的出租车司机与一个不经常接触现代建筑的教授、院士”;而没有顺便区别一下“研究或从事建筑行当的专业人士与非专业人士”,以及专门研究过文学理论、文学史的职业作家与酷爱读小说、甚至发表了作品的业余作家。千虑一失,不足为奇。本文以为,至少在这个问题上,区别一下还是必要的。例如,“建筑是不是艺术?”的争论在建筑界旷日持久、久战不下。而在界外,则惊人的异口同声、众口一词,只认建筑是艺术,并对业内的见解很不理解和很不以为然。注意到这个差别,关系着为叶文辩护的前提。

  行文之间,叶公提到了卡夫卡和“魔幻现实主义”。想建筑师们都在忙着为社会主义建设砌砖铺瓦,做工程累得一塌糊涂,天天画图、夜夜加班,月月赶任务、年年有指标,辛劳、痛苦,活像那些田野里顶风冒雨耕作、拉车的老黄牛一样。叶先生就别再对我们的建筑牛弹你们的文学琴啦!尽管人人都自以为懂文学,就像人人都自以为懂建筑一样。不能否认,建筑界也有人能从网上知道卡夫卡。这并不稀罕,叶文中也写了柯比西埃。完全可以断定,建筑师所了解的卡夫卡,不会超过叶廷芳所了解柯比西埃的认识深度和学术水平。

  文学家又没学过建筑专业、也不做建筑设计,他关心的是建筑形象的艺术或美学,对于建筑的工程、技术问题,则不甚了解——这无可厚非。因为,像这样既涉及建造又关乎评价的职业修养,学习它、欲有初步的理解,建筑学专业的学生尚需花去不间断的大约四到五年的时间;若要求得深悟、有所造诣,一个职业建筑师非搭上一辈子的功力不可——怎能指望以一两篇小论文就能向行外人说清楚明白。

  综述上文,借此善意地敬告诸位建筑师,在与人谈论建筑时,完全没有必要、也不应该向非建筑界大谈自己看家本事的建筑的技术种种。如若坐而论道,平心静气地只限于交流彼此对建筑的艺术或美学的看法,大家还是找得到共同语言的。这样做,既符合中国传统的待人接物的礼貌,也较容易论有所获。

  建立好这样一个大前提,让我们来看看叶文的意义和价值。

  二 讨论的内容

  评判一篇文章,主要看三个方面:用意——作者的写作目的和动机;用技——作者的写作水平及语言技巧;用例——文章所引用的事实和文献。

  叶廷芳作为一个文学家,突然(事实上,用心已久,并不突然)写起建筑文章来,意欲何为?不免令人狐疑。莫不是后面有什么政治背景或者经济意图。察其言、观其行。叶行怎样,不得而知;叶言如何?可以认为用心良苦、诚意可嘉。君不见,叶文的最后一个句子明明白白写着:“在充分总结我国各民族各地域建筑遗产的基础上(这点过去做得非常不够),尽量吸收世界各民族的建筑长处,增强创造意识,我们很有可能在21世纪创造出为数众多的、世界一流的建筑艺术作品,使中华民族在建筑上也跻身于世界民族之林。”平心而论,这篇文章宜视为叶廷芳一番认真、深入地望、闻、问、切之后,出于一位爱国家、爱人民的老知识分子的真诚,对中国建筑所做的诊断,以及所开的处方。

  1 叶廷芳的“诊”

  在叶观之,中国建筑的问题确实严重;但就建筑的艺术性而言,中国并不亚于他国,反而除了“雕塑的美”,在许多方面比起西方还有独特的优势,如建筑的“韵律的美”、“结构的美”、“装饰的美”,特别是“诗意的美”。因此,叶文洋洋洒洒千万言,极力向人们证明,中国的问题严重之处还不是建筑客体本身,而主要在建筑主体方面。通读叶文,得知他所论及的建筑主体已构成一个庞大的群体,包括三类。第一类,是建筑第一线工程技术人员,例如各种工匠;自然,文士必难辞其责,因为,古代没有独立、专业的建筑理论队伍,中国建筑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一向都讲:“七分主人,三分匠人。”第二类,是建筑工程的决策人员,不仅有各级官员,尤其不能少了皇帝本人。第三类, 是全体国民大众。这样的见解,称得上是高见。

  叶文所指出中国的传统建筑或者建筑传统存在的问题,计有五条:
  (1)天生纵向承袭的惯性思维,因而不习惯于超越前人、不习惯于创造求变、不习惯于理论总结;
  (2)采取落后性的技术传授方式,因而不习惯于横向联系、不习惯于竞争超越、不习惯于艺术教育;
  (3)忽视建筑的艺术性,因而不习惯于投入长时间和大精力、不习惯于宣传显赫建筑师、不习惯于编辑出版建筑书籍、不习惯于张扬追求建筑艺术性的一面、不习惯于不让皇家建筑超越更能体现建筑艺术性的宗教建筑;
  (4)皇室家族绝对权势、皇家建筑极度威严,因而不习惯于发展民间建筑、不习惯于缩小官民之间的心理差距;
  (5)大搞“墙文化”,因而只习惯于消极防御、只习惯于单纯防守、只习惯于坐井观天夜郎自大、只习惯于对统治阶级驯服、只习惯于太平治国并包容异邦、特别是只习惯于营造一些表面看起来似乎拥有实际功能而实际上无用仅能起到壮胆扬威撑面子的政绩大工程。
  这五条,有哪一条与事实不符呢?只要批评者不纠缠细节,答案显而易见。

  2 叶廷芳的“方”

  那么,叶廷芳能否进一步辨症施治、对症下药?
  叶文开出的处方,白纸黑字、情切词严,概括起来是两剂。一剂主为理疗患者——中国当代建筑师:要他“走出‘继承传统’的误区”;一剂专门针砭病体——中国传统建筑:任其“凤凰涅槃”。用前一剂,实际上是遵照中国道学主张的“养生”,可以:①防止“对前人的形式和风格的单纯摹仿和重复”;②避免抵制“革新”并避免抵制“反传统”;③能够“学习前人的创造精神”。而兼用后一剂,依据中国医学实行的“治病”,则进一步可以:①突破农耕时代形成的“封建意识的重围”;②摆脱不慕学者、甘当“匠人”,画地为牢、作茧自缚的尴尬地位;③走进“现代思维”;④“放眼世界高标”;⑤“接受对话时代”。

  这两剂处方如何?对症不对症呢?
  要回答这个质疑,不得不先略微剖析一下建筑人常常不慎坠入的两个思想误区。

  误区之一:替主人担忧。

  具体说来,就是建筑师们经常对建筑的经济问题动情、上火,动不动就慷慨陈辞,嫌钱花多了。殊不知,把建筑三要素:坚固、实用、美观,修改成:经济、实用、美观,原本就犯了莫大的学术错误。政府这样做了,尚在理中,因为经济原则乃是经营原则、是管理原则。建筑师们跟着瞎起哄,真是匪夷所思!“坚固”作为建筑设计的要素或原则,正当应有之义,岂能由“经济”取而代之!花多花少,原是业主的算盘,本没有设计人员什么事,怎容你在前方干活的置喙饶舌。这越俎代庖,不就是曹刿在论战之前,听其乡人所明言的:“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吗?可笑的是,建筑师只顾痛斥北京西客站顶上加一个大亭子,竟然花了人民六百万;倒没怎么见有谁反思:一、六百万花出去,结果自己人却给人民和领导做了个语言错误的设计,更不必说整个设计的种种失误:二、像“国之门”这样具有一定国家纪念性意义的建筑,是不是对每一个构部件,都需要问一个:“有什么用?”并且必须做出肯定的回答?退一步,如果回答说:“虽然无有多少实际用途,但是有供全中国人民和全世界人民‘文化消费’之用”,能否满这些批评家的意。

  每次听闻建筑家悔恨或者痛恨一个建筑花钱太多了的时候,不免奇怪一番:为什么与建筑运营方式十分相像的另一大社会领域——电影,那圈里的家伙们,相反总是抱怨钱花得太少呢?而且上市一周就迫不及待开始掰起手指头盘点票房。看哪!一个国家大剧院,投资高达40亿;一部《满城尽带黄金甲》成本才只3亿。可是,我们这里的人很多都说过这样的话:一、“我建筑师可以一辈子不看电影,你电影家能够一辈子不住房子?!”二、我国家大剧院可以连续为人民服务40年,你《黄金甲》能连续看3年?这样比对,一切就都清楚了:电影是赚钱的,所以有境外人投资;建筑是为人的,所以让境外人盈利。同理,电影舍得花钱,所以改革一开放,中国很快就出了国际影星、世界导演;而建筑拼命省钱,所以大半个世纪过去了,从第一代至今,中国建筑师,一直主要只能是替外国建筑师或事务所画图的主。开门外望,不要说小小日本,比韩国又如何。

  误区之二:替后人担忧。

  具体说来,就是建筑师总是担心自己这一代人百年之后以至斯亿万年之后,国粹会丢失殆尽!从而不由得不对“欧陆风”之类不深恶痛绝、声讨鞭笞。其实,在建筑设计的“欧陆式”风格流行之前,新生代人已先行一步,早就全面、系统地“欧陆风”了:洋(这里为省事,用“洋”字指称“欧陆风”,想无大碍)房且不说,洋吃、洋喝、洋衣、洋裤、洋节、留洋、旅洋,洋已无孔不入、洋且无所不在。建筑界有什么必要自怨自责呢?大家不是有一句名言共识:“建筑是石头的史书”?现在“欧陆风”的建筑,不正是给现在 “欧陆风”的社会、亦即日后“欧陆风” 的历史如实照录写下的“史书”?事实上,建筑界的先知先觉者早已尖锐地指出,中国传统建筑与现代科学技术及现代人生活方式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窄而深的鸿沟。我们不要误以为在钢架子上摆几根竹棍或者木片,就是可持续发展的生态建筑了。
  有些事想起来,深感悲凉!莫非美国人更有政治远见?早在上个世纪的上半叶,他们已有预言和断言:“把希望寄托在中国第三、第四代身上”。如此看来,中国的衰落,和中国在两种命运的抉择中最后选取了走并非源自中国传统的市场经济一样,是必然的,有着共同的逻辑根源。让安德鲁建筑师那样搞,中国建筑师当然心中不平。但是眼下,西化在中国已成大势、难以逆转。因此,叶文认为,让外国建筑师到中国来做设计或者搞试验,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三 讨论的结论

  本文作者认为,叶廷芳的诊断,大体上属实。千错万错,全是祖先的错。今天我们已没有必要替古人开脱。这是每一代人无可幸免的历史局限性,尽管每一代人都为民族、为历史做出了不可磨灭的独特贡献。

  本文作者认为,假设能走出上文所述的思想误区,再去看叶文所开处方,也都是比较对症的。还是那句老话:“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益于行。”

  本文作者认为,叶文的要害,是要证明中国的衰落。他讲了几个方面:时间是“从明代中期起”;原因是“我们的文化传统”,“至少是我们的文化心态”;例证是“我们传统的建筑文化”;方法是“文化反思”。必须承认,谈论一个国家的兴衰,这题目着实太大了,个中深藏着非常复杂的原因,搞它清楚,明显超出建筑界人们的知识储备和思辨能力。叶廷芳作为博学文化人也许有资格谈。总起来说,叶廷芳谈这个问题并没有错,错的是他不该谈建筑,而且是引建筑以为例,来证明中国衰落的原因。这让广大建筑人有多么伤心啊!

  建筑作为“人的存在方式”,显然是要通过人类所创造的所有文化视点综合考量,才能彻底把握。这就是解释学所说的“解释链”。任何一个个人都做不到。幸运的是,建筑师穷其一生学艺所致,已足以执业、谋生,并高出行外一筹了。学建筑的都认为自己的建筑学专业优越,“今生学不够,来世还要学。”但是,“人,生也有涯,知无涯。” 况且,如今早已不是达芬奇时代、更不是柏拉图时代。今生既然选择学了建筑学,就不可能另外再精通文学、史学、哲学,以及理、工、医、农、法、商各行;而各行各业都各有自己的优势。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任何事情都是两面的。建筑师的强项是做设计,其他方面,例如,讲建筑的艺术和美学,就很难说必在文学家之上。远古时代最先发端描述建筑美的,在中国、在西方都是文学——《诗经》和《荷马史诗》。

  总览天下建筑学院及设计院,全中国业、学两界,高谈阔论说建筑美学的,迄今未见一人、未见一文,说到点子上!问卿何出此狂言?子曰:“六十而耳顺。”余退休矣。

注释
①本文所指,仅限于叶廷芳的《对中国传统建筑的文化反思与展望》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