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开心的日子总是很快过去，春天来了，雨来了，春耕开始了。那年的雨特别的多，种花生，豆子时几乎都是冒着蒙蒙细雨，踏着粘粘的湿泥；插秧时都是冒着大雨。人们都说再这么下，种子都会被冲走，秧苗会淹死。天公不作美，春耕完后，又一阵大雨一连下了半个月，接着又下了几场。雨季一直到六月才算停下来，庄稼收成的苗头都不好，很多人的生活都一下子陷入困境。
这一场雨也把阿香家的两家屋子下到倒塌，那是旧时代的房子了，本来就摇摇欲坠了，经不起两三个月的大雨就垮了。可能是它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历史的任务了，又或是其它，总之它总归是塌了。家里一家七口的生活一下子就没着落了，连住都成问题了，阿香的姐妹兄弟们只能去邻居家暂住。
在一个月后的一天，晚饭过后，陈家老头子坐在那张已经掉色的安乐椅上“咕噜，咕噜”地抽着水烟，也不开口。大家都不敢向他多问一句话，阿香在想阿叔所要说的事情与自己猜的是不是同一件事。她希望事情如她所猜，如她所想，她已经有全盘的打算了，这是一个好机会。
“阿叔，你就说句话吧，搞得大家心里像扭麻绳那样。”
阿香的大哥耐不住，先开口试探口风。那边的人叫父亲是叫阿叔，叫父亲的弟弟叫叔叔；叫母亲作阿婶，叫叔母作婶婶。
“我们的房子倒了两间，现在房子不够住，我想你们一直在人家那里去睡不是长久之计，我们就起两间房子吧，反正我是早有此打算。”
阿香的妹妹，阿丽，阿英开心得忍不住，嘻嘻哈哈地笑。可是当她们看见父亲的眼睛扫过来的时候就压下声音不敢说了。
“只是今天歉收，家里生活也只是能勉强支撑，这怎么起还成个问题。”他说完又把嘴塞进他的老水烟筒里去。
“两间屋子要不少木材和砖，又要人工。光是打土砖就要两个人了，我和老二只能分一个出来打砖，因为我们都是只能做你的下手。这样的话又不够人手去伐木，同时还要忙家里的农活。就算这两样解决了，到时候砌转的时候又是一大困难，老二是不会的。还有就是上梁的时候需要很多劳力，水灾后很多人都去外头找活干，而且很多人的家里也是在拾掇自己家的房子。”大哥说的话能有些分量，而且又分析得有道理，阿香的父亲一直都在微微地点头。
阿香的母亲默默地坐着，一边帮阿英捉虱子。阿香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还是觉得心跳得很快，她摸了摸胸口后决定说出她的那番话，
“我能找到人来帮忙，德兴的手艺不错的，而且他可以带很多人来帮忙的。”她似乎用劲了全身的力气说这些，此时她如等待宣判的犯人一样。
“砰”的一声，是老水烟筒被摔在地下的声音。
“他别想能踏进我们家，别想，你也最好死了那条心。”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点发抖。
“你看你，就听爸的话别和他来往了，把爸气成这样。”大哥又开始发表他的见解了。
“死女胞，你看你像什么样子的，让别人笑话我们家了。他家在他们村是穷的出名的，他那阿叔还是个倒插门的。有哪个有本事好男人会‘嫁’到女家来，这样的人教出来的儿子怎么会好？……”
“就你们会想，我不会想，我以后有什么苦头是我活该。我跟定了他！”她说这些话就跑出去了，管不得屋里头唠唠叨叨的话。
去淑凤的路也不过几步，她今天却好像走了很久也不到，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此时她多希望这黑夜能埋葬了她。可是，她的耳边又回响起那些缠绵的话，心中又升腾起了一丝希望。她坚定了脚步，好像一步就迈到了淑凤的家门口了。
这个晚上，两人嘀咕了一晚上。
一个月过去了，还没准备好一半的材料，阿香的二哥又在伐木的时候弄伤了脚。老头子的眉头一直紧锁着，房子还没着落，孩子们在别人家住久了，别人都有意见了。他一直在想着办法，可是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他怨自己没用，却又不肯接受那个悄悄的想法。
晚饭的时候，他也心绪不宁的样子，像在给猫挠。两个小女儿又在不停嘀咕着房子的事，他心中窝着的那团闷气爆发了出来，狠狠地把碗打在桌上。
全家都楞了一下，大气都不敢透一下。
“好了，大家吃吧，有什么要说的，吃完了再算吧。”做母亲的永远都是一副和事老的样子，面对的都是至亲，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只能这样也必须要这样做。
阿香觉得机会来了，她决定把她的主意说出来，她想这次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阿叔，你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我上次的意见？”她很柔声地，小心翼翼的问着。
她很认真观察大家的脸色，她看到父亲的脸色由刚才的红变成了紫。她的大哥这次没有拒绝的意思，小哥似乎有点动摇了，想说点什么，但是动着嘴唇却是不敢出声。
“阿香，不要提那个了。”母亲的语气突然变得很严厉，阿香的心里惴惴的。
“你别想了，你别想嫁给那个人，除非我死了！”说完这些话他连饭也不吃就出门槛去坐着吸烟。
“你何苦呢，和这些孩子生气！”
一顿饭大家再也无语了。
阿香心里面忿忿不平，气鼓鼓的，大口地扒着饭进口，却什么味道也吃不出来。她的眼泪好像就蓄在鼻腔里，随时都会涌上眼睛流出来，她被这股气，这些眼泪憋着，她感觉自己就快要没气了。
才吃过饭，她就去了淑英家，她怕自己会被憋死，或被惹急了，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她怎么也不能明白家里人怎么就这么反感德兴，他爸是“倒插门”关他什么事。穷！那又有什么所谓，自己家不是也没有什么家底，现在连个房子也起不来。她为老头子的倔强气恼，也没个人为她说句话，她的心里寒寒的。
蚊子在她的眼前飞来飞去，惹她心烦，她浮躁地用手扇来扇去，那蚊子存心要捉弄她，干脆嗡嗡地叫起来。
走到淑英家时，他们家还在吃饭。看着人家一家和和美美的吃饭，她心里的又万般的气恼和难过。她不想去打扰人家吃饭，打过招呼后就到淑英的房间里去了。
房间不大，一个旧时留下来的大木柜摆在墙角，对着门的是两张床，床是对着床的。房间很简陋，床也很简单，一张席子，一条洗得发白的被单，那也是和蚊帐一样，补了又补的。只是这些东西都洗得很干净，让人觉得还算舒适。
晚上，她就和淑英睡同一张床，淑英的两个妹妹睡在另一张。她百无聊赖地倒在床上，重重地喘着粗气，胸口沉重得像是被什么压着。她觉得自己痛苦得要吃力地吸气，她梦呓般地想要挣扎，要反抗，要挣脱黑暗里的缰绳。刚才的一幕幕，以前的一幕幕都排山倒海的向她涌过来，她像溺水的人痛苦而无助。就在这时，有一种声音把她拉回了现实。
“你别在床上睡着了哟！”
她回过神时已经满身大汗，她感到一阵阵的浮躁，心里似乎塞满了棉花。她定眼看去，淑英已经洗完澡过来了。她的头发凌乱的散着，额头沾着细细的汗珠，有点湿湿的的确良碎花衬衫裹着丰满的身体。她猛的发现淑英也长大了，长成一个圆润丰腴的大姑娘了。
“你看什么，快准备呀！”她笑盈盈的说，永远都是一副甜腻豪爽的样子。
她却是一副茫然的样子，想不起来要准备什么了。
“今天晚上有电影放，你不知道吗？”
淑英嗔怪的说。
“是哟，我都忘记了。我这还没洗澡呢！”
“你不是放着衣服在我这里吗？现在洗吧！水留着给你呢，我就知道你肯定没洗澡过来的。”
“就你懂人心，哪天被人抢了去。”受淑英愉快的气息感染，她的心情也轻快了一些。
“去洗吧，否则我不等你。”
洗澡后，阿香觉得舒服了很多，放松了很多。她很仔细地绑好两条辫子，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应该不是属于漂亮的，但是还算端正。
“快要开始了，电影不等人的，你快点呀！”
淑英不耐烦地催着。
“好了，走吧！”起身前还不忘瞧了一眼，理了一下鬓边的碎发。
两人匆匆地小跑过去，礼堂里已经人山人海了，很多人的脖子上还缠着草帽的绳子，身上斜挂着装水的竹筒，有的还扛着锄头，都是赶不及回去放农具就直接来看电影的。小孩子跑来跑去，追追打打；卖零食的摇着锣鼓在叫卖；年轻的吹口哨在起哄。周围都弥漫着酸臭味，闹哄哄的比赶集还热闹。
淑英拉着阿香在人群挤来挤去，好不容易才挤到前面去。德兴和几个哥们已经等着了，他们已经搬来了凳子，两包瓜子分别放在两张凳子上示意别人不可以坐。
这时喇叭响起来了，开始放电影了，唱起了歌。那天晚上放的是《上甘岭》，又尖又细又高的女声响了起来。电影开始后，周围静了下来，大家都扑哧扑哧地呼吸，夜还早暑气还没完全散去，人们都用草帽和大葵扇大力的扇着风。几只飞蛾飞过，在投影布上留下了巨大的影子后又扑地飞走了。
他们磕着瓜子认真地看着电影，阿香和德兴却是显得有点别扭。德兴想往她身上靠近一点，她却闪开了，脸色也很怪。他一时想不明白她为什么有这么生分的举动，，心里似有只毛虫在爬着的难受使他不能认真地看电影。阿香端端正正地做着，可是她眼前投影布的人影及一切都变得模糊，她渐渐陷入不可自拔的恶劣的心情里，以至于电影放完了也不知道。
电影放完后，人群一下子散了，人们拖着疲累的身体满足地回去。几个哥们都会意地早早的溜开，他们把凳子都搬回去，淑英和他们说了几句俏皮话也很快离开了。
没有一点风，蝉也在树梢上浮躁地叫着，累了一天的人们摇着大葵扇在通风的走巷里乘凉。大大的青石板上坐着很多乘凉的人，絮絮叨叨地聊着家常，也扯上些闲话。
跟了良久，他才猜到阿香为什么心情不好，自己的心情不免也有些颓丧了。
“你爸还是不同意我们去帮忙，是吗？没关系呢，你不要因为这个不高兴了。”他鼓起勇气把这个让他心爱心疼的女人揽在怀里。
阿香感觉到了他的剧烈的心跳和炽热的情感，她紧紧地靠在他身上，她觉得自己又有了力量和勇气，她会坚韧地等下去。两个火热的身体贴在一起，两颗跳动的心在互相传递着爱的信息，有一种东西在他们的身体里膨胀。另外一种羞愧的感觉也升腾起来，阿香猛地把他推开。
“让人看见了就不好了。”她的声音带着颤抖，是兴奋中断后极力压抑的羞涩。
“哦！”德兴强忍着刚才的举动带来的狂风暴雨似的躁动，一时说不上话来，只默默的陪着她走。
阿香看他如此安静，也不言语。
回来时，淑英已经睡着了，她是一躺下就可以睡着的，她也总是那么的无忧无虑。看着她那熟睡了的，无邪而甜美的脸，阿香的心里无比的羡慕。
她带着种种的隐忧也慢慢睡去了。
第二天很早的时候她就起床了，八月的太阳最是火辣了，这时候正是各种农作物收成的时候，所以干活要早。农忙过后，整个人都像度了层黑油，阿香也显得黑瘦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