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四)(一个女人缘何三度自杀?)

                       四

一个深冬,他的生意都很好,存了一点小钱。过年的前几天,他从存到的钱里拿出一些来买了一件蓝布衫。

他想:阿香穿上去肯定很漂亮!他把衣服紧紧的抱在怀里,就像抱住属于自己的心,抓住了看得见摸得着的幸福。

他把衣服平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扫平被自己刚才弄出来的一点轻微的挤皱,然后再用原来的那块纸包好,放在那个又烂又旧的枕头底下。

他现在很坚定自己的想法,一定要好好的赚钱,让阿香过上好日子。以后的日子都会像喜庆的新年一样充满希望,他相信自己不会被贫穷打倒。

穷人自有穷人的乐,贫乏的新年未必见得就不快乐。人们都很重视新年,节日的气氛浓,人情味也浓。

年初五,阿香坐在德兴的单车后面,快乐得就想和那鸟一样飞起来。她放开喉咙唱起了那天看电影学的歌《上坩岭》,在这荒山的小路上,没有别人,她放心地,开心的唱。

德兴听着,觉得那是比什么都好听,连歌星也比不上。下斜坡的时候,他故意刹了一下车,阿香一下子扑到了他背后,紧紧地抱着他。他哈哈大笑起来。阿香嗔怪地拍了他一掌,然后又笑眯眯地抱着他,比之前抱得更紧,更甜蜜!

春初,天气还是挺冷的,但是岭南的树木好像是不过冬的,依然长着翠绿的叶子,只是这种绿没有夏天的墨绿,而是带着些淡黄色的绿。

山的下面就弯着宽大的河,这是清水河的下流,从遥远的地方流经清水镇,再流到隔壁镇,一直往下流。沿着这条河,祖先们开辟了一个又一个镇,一代又一代的繁衍着。

单车就在这样的坑坑洼洼的山路中颠簸着,可是,他们一点也不感觉难受,反而似乎有一种被放出牢笼的快乐!快乐而不知时光过,他们只觉得好像只用了很少时间就来到了平时要很久才能到的隔壁镇了。

德兴的这位同学是住在镇里的山沟,又自然要比镇中心远了很多,他们却感觉太快就到了。

去到那里的时候,很多同学都已经聚在那里了。

男人们调侃着说:“半路上迷路跑到林子里去了吗?这么晚才来!”

然后,大家都笑得很奸猾,很暧昧。瘦小的人还笑得脖子一颤一颤地动,女孩子们掩着嘴不好意思笑,也有豪爽的女孩跟着大伙大笑起来。

中午已经到了,大碗酒,大盘肉端了上来。酒是自家酿制的粗糙米酒,肉是大块的猪头肉,还有一盘香喷喷的腊肉焖茨菰,一盆荷包蛋煮黄酒,以及一大盘炒大白菜。这些菜在当时的山区里算是倾其所有的好菜了,山里人的热情都从这酒香,菜香中流出来了。

这群初出茅庐不久的老同学,再一次聚在了一起,有着说不完的话。阿板和家里人都是老实人,有着山里人普遍的木讷性格,不会说话,只是不停地添酒,夹菜,又有着山里人极度的热情。

他们彼此之间不停地灌酒,倒也不客气。有几个人考到了大专,或者大学,多数人就在家里务农了。

但是,都是农民的儿子,都大大咧咧的。阿才和马达在没停嘴地唠叨着德兴和阿香的趣话,阿香就借机走开了,还拉走了醉八仙的女友小春。

小春摇摇晃晃地边走边说:“我怎么迷迷糊糊的?”

“你喝多了……”

话还没说,她就差点一个踉跄摔倒了,但是还是顺利地进了茅房,安全地从里面出来了。

阿香在心里庆幸自己喝得少,否则要出洋相了,这个小春可真太那个了,一个女孩子拉扯着和人家不停地“干杯”,不醉才怪呢?

她和这醉八仙可真绝配了!

这顿饭在嬉闹中从中午就一直吃到下午,个个喝得脸红耳刺的。酒足饭饱后,才一顿茶的工夫,邻居过来拉扯着要去他家喝酒。来的是一老头,头发已经花白,是阿板家的正经邻居,就在旁边住。

山里人热情,平时不见什么客人来,所以见到有山外来的客人便很热心。一家人的客人就等于一个村里的客人,谁家来的客人多了,就面子大了。快到饭餐时,都会过来邀请去家里喝酒,吃饭。

这老头白天没把他们请到,现在怎么都不肯,死活拉着要去他家里,否则就是看不起他了。

大家看着他这股执拗劲,都拗不过了,只能热热闹闹地拥着他过去。

醉八仙带着醉气的声调大声嚷嚷:

“哎哟!今天可真见识到了山里人的好客了!”

山里人清寒,山里东西不少,可是路不通,所以穷。这老头的家里又比别家穷了一点,屋里更显得空空的,一眼望去只见着土墙。

可是,饭菜早已经准备好了,大家看着心里都过意不去了。

老人家里的菜要少些,可是酒却不少,因为那老头也是个爱酒之人。喝酒时不停地问:

“香吗?可以吧?这是我山上采了野果子酿的!”

“不错,不错,香!”大家都附和着说,其实也都觉得挺不错,而且这酒不上脑,度数相对比较低。

直喝到天已经完全入黑,也该回去的时候才散了。刚起程就下斜坡,半路上一声闷响,像是掉下了什么,然后大家就听到了哭声。

原来,醉八仙酒喝多了,车骑得太快了,路坎坷不平的,把人给抖下来了也浑然不知。

虽然是不同路的,但德兴和阿香两人只能送这个半醉的小春回去了。

回来的路上,两人还为这件事情大笑不止,刚才一直忍着的笑声在山中回响不绝。

夜有一种深沉而幽暗的恐怖,像是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危险,又仿佛会突然跳出什么鬼魅的东西来。

在阿香的催促下,德兴把车骑得快了很多,而不像开始那样优哉优哉的。她担心太晚了回去会很危险,而且,家里人都会担心的,不过,她已经准备好被骂了。

果然,回到村里时,已经见不到几家灯光了,气温了降了很多,她不停地打哆嗦了。人们一定都在温暖的被窝里发着美梦了,她把德兴连推带哄地“赶”回去,自己也急匆匆地回到院子。

为了避免把家人吵醒,她趔手趔脚地走向厨房,几把柴火就把水烧热了。但是,还是把阿婶吵醒了,她走回房间的时候听到她那很突兀,很刻意地咳嗽声了。她心里马上一阵不舒服,轻手轻脚走进房间后也没能睡好。虽然有点胆战心惊,但是她还在为白天的事情而兴奋不已,好久才睡着。

早上,她很早起床,起床煮猪潲,温水洗脸。在她拿好勺子准备舀潲水的时候,勺子被阿婶一把夺了过去,劈着黑脸,甚至不愿意正眼看她一下。她心里的负疚感像一盆火似的被浇灭,心寒过后,愤怒的火种又被点燃。

“昨晚那么晚回来,都把人吵死了!”

小妹不知好歹的起哄,让她的火气像火山一样的爆发了。

“死丫头,就你多嘴!”

小妹不服气还想顶嘴,被一旁的二姐拉住了。

“自己不懂事,还骂妹妹,你看你,哪一点像个女孩子,跟男人出去,深更半夜才回来。”

“现在什么年代了,出去和同学玩都不行吗?你以为还是民国吗?怎么哥出去就行呀?”因为激动,她说话的声音都发抖了。

“我知道什么叫年代,只是出了什么事的时候别回来哭,你不要脸,家里人还要脸。你哥多了个把,你没有,别拿来比。”

“这不……”

“好了,大新年里,别嚷嚷。平时,还不是你在护着她,她才敢这样。”阿叔在一旁终于忍不住发话了,全部人都不敢出声了。

这场吵闹就在无声中闷闷地结束,阿香难过地走回房间,躺在床上一天,傍晚才起床。谁也没有多一句话,好像事情又不了了之像平时那样,但是又没有得到实际上的解决。

突然,她的心中涌起了要离开这个家的感觉,而且非常强烈。头上有哥哥,脚下有妹妹,疼谁,她都觉得父母疼不到她。她想离开这个家,或许那里有幸福的希望。那晚,她就一直那样地想着。

 

 

德兴回去后则不断地回想山里老头说过的话,想着山里的冬菇,山笋,药材,城里人煲汤的汤料材等。

他觉得这是一条财路,或许可以试一试,现在正是为开春该做什么而发愁的时候。他想不能一辈子耕田种地,那样能有什么出息?

竟过一番思考,他觉得应该可行的,那些东西在山里人看来是不值什么钱的,可是拿到县城里卖,那都是价格不菲的东西。剩下的问题就是运输的问题了,山路坎坷,遇到天气不好的时候就简直不能通车,天气好的时候还能将就一下。如果有司机有信心肯接这个担子,事情就算是解决一半了。

他就等着明天天亮去找阿才和马达商量合伙的事情了,他乐津津地马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他把计划一说,三人一拍即合。

三人很顺利地请到了车,满怀希望地出发了。春初农耕还没开始,村民们多数是在家修理农耕工具。他们在老人和阿板的带领下,收购了不少东西,村民们也等着钱买种子,化肥下田,看到他们来收购东西都很开心,以很划算的价钱卖给了他们。

带着快乐,满足和希望伴着拖拉机吵闹的兴奋,几个人乘着装着满满一车山货的拖拉机回去了。

山路的颠簸并没有消退他们的激情,乘着一点酒劲,他们扯着歌来。

突然,车停住了,好像在很痛苦地挣扎,可是怎么也爬不上去,四只轮子在不停地打转。

他们三人只得跳下车去推车,憋着了劲,却也只能和车一起呻吟,好无办法。

这时,大家在疲累中都有点气闷了,火气也来。

“一,二,三……推!”

“一,二;一,二!”

“哟!加点劲头!上去了!”

终于车子爬上了那个大坑,他们也累得够呛了,大冷天,全身都是汗水,但是,也都轻松了。

车子继续摇晃着前进,大家都累得扑倒在货物上睡着了。

就在大家睡得很舒服的时候,突然感觉掉进了一个无底洞,都吓醒了;刚惊醒时就发现自己刚从车上翻了下来,正在往斜坡下滚,大家都赶紧抓住了旁边的小树枝,都没掉到溪水里去。人是无大碍,可是满车的货物却有三分二滚到溪水里去了。

爬上路边,做回头去看,却冒出一身冷汗来,原来这个悬崖还是很陡的,而且又没大树挡着,溪边石头多,要是真的滚下去了,还真不得了了。

德兴一看,司机好像还好好的站着,似乎没什么事。便一个跨步冲过去,扯着他的衣领,恶狠狠地说:

“猪头肉!你怎么就没事呀?”

“我有喊你们呀,可是,你们睡着了,一下子叫不醒。然后,情况紧急,所以……”

“那,那车子是怎么回事?”

“说,怎么回事。”大家都来劲了,把气撒在他身上了。

“你们回头看,斜坡很陡,又长!下坡的时候,我发现了一块大石头,可是一下子刹不了车,路窄,又闪不了,只能跳车,可是,叫不醒你们。”

“那你就顾自己呀?” 德兴拽起拳头就要打下去了。

“算了,他也不想。”

“是呀!我也不想的,一边是山,一边是悬崖,都没得闪。不过,我看好了的,悬崖上很多草,又有小树,你们应该不会有事的,呵呵!”

“其实,我的技术已经很不错了,否则,我的车要是滚下去了,就真的……”

“唉!真他妈的‘黑’”

“德兴,其实那些东西还是有用的。起码装回去还能拿回去吃。”阿才冒出一句这样的话。

“你就知道吃,也不想想,车都倒下一边了。还有这么些有用的货,拿那些泡满水的货一碰,就真的全都没用了!真是没脑的!”

“那好吧,我们想个办法把车撬起来吧!猪头肉,你看看,我们四个人能把着车撬起来吗?”马达还说出了有点让德兴满意的话。

“想想呀!”因为他很快就接话了。

“可能不行,除非,山上有木棍,还有点可能。这车有一吨多重!”

“那也是要试试的,马达,你和阿才去下面看看还有没有货没被泡湿的。然后那些不是很湿也抬上来吧,放在驾驶台板那里,回去分了。我和猪头肉去找找木棍。”

“好!”这时,大家的士气算是恢复了一些。

木棍找来了,货物也总算挽回了小部分。

车子没能被撬起来,天色已经微黑了,大家也已经筋疲力尽了。大家都累得坐在地下,并且随头丧气的。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轰隆隆的拖拉机的声音,大家都竖起耳朵听,惊喜于这又浮出水面的希望。

果然,过了一会,从远处传了了更大的响声,并且有灯光射了过来。他们欢喜地走到路中间,一起叫喊。

拖拉机还是轰隆隆地响着,不过已经停下来,但是司机并没有表示要熄火的意思。很不耐烦地说:

“嚷嚷什么?有话快说,这十几个人都等不及要回家了呢!”

猪头肉马上凑前去大声说:

“我们的车翻了,你都看见了,看在大家都是同行的份上,想叫你的这些人帮帮忙。”

“好吧!大伙下车,帮个手!”

“谢谢!”大家都欣喜极了!

人多好办事,一下子下来了十多个男人,差不多二十个人一齐出力,车很快就被翻过来了。又检修了一下,发现车子也没什么事,终于也能回去了。

大家都身心疲惫得不愿意说话了,躺在车上懒洋洋地都不愿意说话了。

除去沾湿分去的货物,剩下的货物卖的钱除去成本和运费等已经所剩无几,刚够几个人去喝一顿。

大家都心情沮丧,也就应了德兴的意思,剩下的钱买肉买酒,大喝一顿了事。结果,越吃越多人来,一群人是大醉了一次。

阿香却是被家人被迫去相亲,眼看着父母反悔的架势,她知道他们是铁了心不让她和德兴在一起了,她的心里也闷闷的。除了铁了心不如他们的意,她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春耕时节到了,又到了忙碌的时候,两人的心里也只能憋闷着慌。繁重的农活让两人无暇顾及感情上的牵绊,烦恼却是挥不去的。德兴的心里更是多了几分苦闷, 他想出人投地,他想给她幸福。他却失败了,他想重新挣扎,却还没有什么好的机运。

他就不明白,几百年,几十年了,或者已经几千年了,这里好像没有什么变化。改革开放,分田到户,唯一的变化是能让他们吃饱饭。除此之外,他还没有看到什么变化和新的希望。

外面的世界是怎么的呢?他仔细的回忆,好像他也只是去过几次县城,最近卖山货去了一次。那里的人多了起来,繁华了许多,有了电风扇,电视之类的好东西,不过那是有钱人家里才买得起的吧。

他努力地想,他起劲地想,以后他非得把这些都买齐。

猛然睁眼看到家徒四壁,他想到了阿香,想了两人在一起的阻力。他小心地翻了一下身,单薄的棉被还是露出了一条缝,寒气又进来了。春天的夜晚还是挺冷的,他把棉被往旁边熟睡着的弟弟身上拉了拉,然后又紧紧地捂着。席子的冰冷就只能靠年轻的身躯去温暖了,家里唯一的一条毯子也留给了年近八十的奶奶了,就连父母也只是垫了一张薄薄的床单。

希望这种日子很快就过去,他一闭上眼就睡着了。

posted on 2006-12-02 21:02 sugar 阅读(95) 评论(0)  编辑  收藏 所属分类: 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