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是个令人悲伤的节日。这天一过,春节也就过了,真正平庸的日子,也就日复一日的开始了。再也没有兴兴头头的理由,再也没有懒散的安心。节庆是个高潮,高潮都有个定律:短暂,不可持续。
过了上元节,他就要回加拿大了。那个一个人的家,也未尝不好。在国内他扮演“自己”,那个亲戚朋友眼中的自己,他打麻将,喝酒,逛街,聊一些他不感兴趣的话题,他假装兴致勃勃,假装什么都在行。去国离乡这些年,他一直在关注国内新闻,政经和八卦,他一样不落下,他就是不想人家说他“OUT”了。
他其实从来没有IN 过。他小时后家境贫寒,一直被同学嘲笑,他乡下的母亲每周进城看他一次,他又感动又尴尬,恨不得把妈妈藏起来,藏在那些篮子下的果蔬里,变成一个不可识别的存在。
歧视?歧视就是被人瞧不起,他一直假装没有歧视也没有自卑,他假装坦然地接受他的出身,他的母亲,可他心里究竟是自卑的。人是生而不平等的,他从小就懂。看着别人家的孩子,看着城里的孩子,他一个乡下小子,被人欺负,被人歧视是惯常的事儿。他那时不懂歧视这个词,可是那些眼神,那些嘲笑鄙夷的表情,像是射进肉里的毒箭,慢慢腐烂,被他吸收。
他三十四岁那年决定逃离。逃离中国的一切。他从二十八岁开始准备,提交资料,体检,一步步往前蹭,学法语,面试,他等了六年。六年里,他漫不经心地工作,漫不经心地恋爱,他不想跳槽,也不努力工作,他恋爱,是为了给人看,他是个正常青年,尤其是给父母看,好让他们放心他,他是个正常孩子。可是他从未想过结婚。傻子才结婚。结婚的人都在想什么?那都是些疯狂又勇敢的人,相信婚姻?相信爱情?还不如相信有外星人。
他不要因自己而传递新的不幸。他看起来非常快乐,他乐观到没心没肺,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可是他一个人时,他会觉得自己是空的,整个人像是一个空壳,他不知道是什么维系着他,让他没有飞走。
生活是个令人绝望的骗局。他大学毕业后才明白,不是你成绩优秀就有前途,不是你读书好就能改变命运,那些都是卑微小人物的谎言。他工作以后发现,真实的生活更残酷,虽然有时看起来那么温情,像是卖春女的笑脸。
他父亲得了癌。他没有钱治。父亲也不要求治,人哪有愿意等死的?他父亲不想孩子绝望,不想家里人被自己的病拖垮,孩子们也都不容易,人早晚都是要死的,就慢慢等着吧,不折腾了。父亲假装什么事儿也没有,疾病一点点儿吞噬他,白天黑夜,他的力气被看不见的东西一点点儿抽干,吸尽。父亲越来越瘦,越来越矮。他拿到加拿大移民信时,他几乎是开心地:他在原地跺脚,他在心里大呼:终于可以摆脱这个叫“祖国”的鬼地方了,终于可以一刀斩断,从零开始。
他离开时摆了一桌酒,他请了亲朋好友,他希望自己不在时,他们能照应一下老父老母。他这个当儿子的都不肯照应,却相托于亲戚,也许他只是需要一点儿自欺的安慰。
他以为父亲只是老了,老的那么快。父亲从来不喜欢麻烦人,看病也不叫他请假,他一个人骑着三轮车进城,一个人排队挂号抽血做检查。别人可怜他,问他,你没孩子吗?孩子们呢?他倔呼呼地说,有,孩子忙,回不来。
孩子是不是回得来,他也不知道。他说了,不回来,还不如不说,心里至少有个念头。
养孩子是个伤心费力的事儿。孩子小时候还有个盼头,盼他出息,盼他出人头地,可是他长大了,出息了,却见面越来越少。一年见不上一次,几个月不来一次电话,这个曾经给他希望的孩子,不再属于他了。他知道,孩子走得太远了,连背影也看不见了。
孩子要去加拿大了,他说只说,好,去吧。他心里想,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反正也是看不见。
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高的,三十几岁的儿子,他时常想起他小时生病,他把儿子背在背上去乡诊所看医生,他一路上求着,别让这孩子没了,这孩子是我的命,是我的命呀。穷苦的生活里,孩子是他熬下去活着的唯一理由。
如今,这孩子终究是没了。上元时节,他会用草纸和竹帘里抽出来的竹签做一个灯。放灯的时候,他们一家人一起望着那灯慢慢飞升,飞远,父子一起在心里默默祈祷,不要有大风,大风会把灯笼烧着,不要下雨,下雨会把火浇灭,最好无风无雨,顺顺当当地让这灯飞升,飞过高的,矮的屋檐,飞过那些不平的世界崎岖,飞到高处,自在自由。
他就是那盏飞远了的灯,无风无雨地飞到了自在自由的加拿大。可是高处也有高下的,只是没人和他争。他有的是自己的空间,没人打扰他。在足够大的空间里,没人在乎他,他也不在乎别人。
父亲在儿子去加拿大的第一个冬天里离开了。父亲不让给他消息,不让他回来。他说,回来不回来,都一样。看不看见,也都一样。
那盏灯飞去了很远的地方,和他放灯时的心思一样,只要放飞了,就是成功了,那灯能飞多远,得看自己的造化。
父亲死前,又糊了一个灯。这次他手哆哆嗦嗦地,糊得一点儿也不周正。不知他是不是怕灯飞不起,这次他不愿放飞,而是把灯摆在病床前。他时常望着那灯发呆,好像那灯上写着一个很难解的谜似的。
上元节那天,他和朋友们约了逛植物园,不经意地,他也看见一盏软纸糊的灯笼,一看就是中国来的。他想起了小时,和父亲一起糊灯笼的情形。他买下了那盏灯笼,拿回家才发现,里面没法安置蜡烛,放了蜡烛会倒,也没法放灯泡。他反复摆弄着那盏灯笼,想把它点亮,可是怎么都不成功。
他把灯笼放在床前的小桌上,每天晚上睡前,看一眼灯笼,像是对着一个无解的数学题,不甘心放弃,又受挫般沮丧,他只能当它是个摆设放着。
上元节,他吃了碗元宵,母亲打来电话告诉他父亲去世的消息时,他出奇的平静,顺手拿过那盏点不亮的灯笼,反复摩挲着,他忽然觉得心里一片昏天黑地。
那个一直爱着他,一点儿也不肯麻烦的他的人,独自去了。他走了,也浇灭了他心里那盏灯。
posted on 2020-06-09 05:29
Sunshine 万里长空 阅读(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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