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没有浴缸的时候，我一直渴望有个浴缸。在上海的时候，卫生间太小，实在安置不下一个浴缸，就在装修时舍弃了。浴帘拉上，在淋雨喷头下站着洗澡，总是匆匆忙忙地，因为站立终究不是个舒服的姿势。

后来，实在抵不过心底那份灼灼的渴望，买回来一个木浴缸。我非常喜欢，一个月总会泡上 一两次。在木浴桶里，热水进去，热气蒸腾起来，木头的香味慢慢的充满整个浴室，闻着就让人放松。什么香薰材料也不需要，就自带一份自然的芬芳。我也爱极了木头的触感，冬日里有暖意​，夏日里有温润的清凉。木浴桶有古意，而且比普通的浴缸要深，人坐在里面，水可以漠过肩。整个人只有头露出来，被热气蒸着，说不出的惬意。

可是我也不好意思使用太勤。卫生间小，容不下它。摆着木浴桶，人就只能站在里面冲淋浴了。我不能想象每个家庭成员都站在里面冲淋浴的情形，尤其当时公公婆婆也和我们同住。木浴桶是我的私人用品，虽然我嘴上从来没这么说过，可是我心里是这么想的。于是每次使用它时，都需要两个人抬着，抬进抬出那个憋促狭小的卫生间。

平日不用它，它就摆在客厅一角，有时大家会随手把不用的玩具放进去，它就成了收纳杂物的容器。我很享受泡澡，可是也不好总是麻烦人，何况我占了卫生间，还有四个人就得一个小时内不能使用厕所了。冬天的上海，清冷潮湿，泡个澡，人就满面春光，浑身都觉得的轻松自在。

我大约是买的太晚了，不久，我们就决计出国了。我印象里，自己才用了一年左右的光景。我不能带着它出国，可是又不舍得卖掉或丢弃。于是在处置最后的一些物品时，它和其他一些卖不掉又丢了可惜的东西一起，被转运到了崇明岛的新房里。那个房子在六楼，又没有电梯，我心里很抱歉搬运工们的辛苦。虽然是木头的，实木也是挺重的。

来到加拿大后，在安定下来之前，也住过三四个不同的公寓。有些公寓里是有浴缸的，可是究竟是别人用过的，心里难免嫌弃，不愿意用。每次都站在浴缸里冲淋浴，总觉得可惜了浴缸。泡澡的愿望再强烈，也抵不过心里的嫌弃。

终于买了房。浴缸看着比从前公寓里的要新。自然也是别人用过的，可是究竟不比公寓换人那么勤，前任房主之前也就只有三四个房主，我从心里觉得或许相较公寓里的浴缸要干净些。头一年，我心里仍不免嫌弃。第二年，第三年，那种陌生感逐渐淡了，我对它的排斥也少了许多。我买了清洁浴缸的洗液，彻底的从里到外沾着清洁液刷洗了一遍。我洗的很仔细，一边洗，一边期待着好好泡个澡。

听说宋氏三姐妹保养皮肤的方法，是洗牛奶浴，我常在心里猜想，那得用多少牛奶呢？如果是把牛奶兑水来用，又似乎不见得起什么作用。何况，真的洗牛奶浴，又觉得有些腻腻的，想想也怪怪的，身上黏黏地，多不清爽。我从来没试过牛奶浴。我只试过为数不多的几次泡泡浴。

后来我买了一种很香的球，不同的香味组合，六个球一盒。泡澡前丢一个球进去，水就会变得又香又滑。我觉得那样的香气似乎太浓郁了，可是不用完又可惜了。我就一次用一个，想着用完了就不再买这些人造香气的东西了。从前试过精油，感觉味道更自然些。

我有次泡澡出了一个小事故。一个人在家，放了一个很香的白球，点了香薰蜡烛，把暖气调到二十五度，怕散热，又小心地关上了卫生间的门。把手机放在浴巾上，关了灯，打开音乐，一个人享受起来。因是冬天正冷的时节，我贪暖，房间里温度高，热水也调得偏热，再加上空气密封，香气又太浓郁。我才泡了不多时，就觉得头晕，胸闷，有些像是要晕倒的感觉。我急忙撑着起来，没有擦干身上，拖着带水的脚印，去拉开卫生间的门。一股冷气进来，清冽无比，站在门口大口地吸了几口气，我才舒服了许多。

从此我许久都不再泡澡。我想，如果当时发生什么意外，我晕倒在浴缸里，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家里没人的时候泡澡自然是清净的享受，可是意外发生的时候，也没人来救。后来我再也不会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泡那么热的澡，如果忍不住想泡澡，也半开着卫生间的门，并且最多只点两个香薰蜡烛。蜡烛会释放有害气体，那时的我并不晓得。事后查询，才发现原来在泡澡时发生意外的，也并不少。

我那么喜欢泡澡，可是无论如何都不算一个勤泡澡的人。这其中有个缘故，就是罪恶感。每次放满水，看见宽大的浴缸，我就不由自主的内疚。我想到自己在非洲时，戏淋浴的时候，喷头里的涓涓细流让我怀疑是要停水了，后来才发现有些地方水就是那么大点儿，不会更充沛了。我一边洗头，一边担心那么小的水，能冲干净头发吗？事后我和朋友抱怨，说水太小了。朋友说，在非洲这么缺水的地方，水经常是这样的。我后来发现当地人很少使用洗衣机，因为洗衣机太费水了。朋友的衣服也是先用洗衣粉泡在盆里，然后用力揉搓，再倒了水冲几遍就干净了。无论如何，手洗都比洗衣机省水。当地人盛行的是手洗。有次在旅行途中，我需要洗衣服，就把衣服交出去请人洗。我想当地人接酒店游客的生意，是专业的服务了，一定有专业的装备，这么多人的衣服，该会用洗衣机洗了吧？可是不，当我出去徒步回来，发现我的粉红色T恤衫和其他衣服一起被晾在草丛上，还在滴水呢。旁边的人正坐在一个矮脚马扎上，弓着腰，一件一件的拧水。我胳膊受伤了，自己洗衣服​一只手很不方便，因此有服务的地方，就使用当地人的服务，我想应该在能够的时候，多照顾他们，同时又方便了自己，为什么不呢？

朋友说澳大利亚有年夏天缺水严重，市政的规定是每个人只能冲淋浴，而且规定世间是三分钟。许多草地上的草都枯死了，那时洗澡，许多人都努力在三分钟内完事儿。我后来洗头的时候，打了洗发液搓洗头发时，会记得先关了水，因为心里一直记着三分钟淋浴这件事儿。在非洲的路上，我大部分时间是在露营。没有酒店，洗澡的地方，有些地方出其不意的简陋，比简易工棚还要简陋。在野外d 一排小木棚里，有太阳晒热了的水桶驾着，然后人走进木棚里，到处都有缝隙。我记得白哗哗的热烈的非洲的阳光，从那些木板间的缝隙里冲进来，像是一把白晃晃的剪刀。我喜欢这样的锋锐的光。我小时候生活的环境也是艰苦的，我那时只能用一个大盆洗澡，用湿漉漉的毛巾往身上冲水。我从来不和领队抱怨条件艰苦，我们是去体验了，当地人怎么生活，我们也怎么生活。我在那样露天的简陋木棚里洗澡，倒不怕偷窥，因为在野外，根本没有人。我们一行十几个人，一天的颠簸劳顿下来，大家都各自忙活着洗尘解乏，我相信谁也没有闲心去窥探别人。可是我心里仍是紧张的，我怕从敞篷的上面，或从木板下宽敞的缝隙里，爬进一条蛇来。我一直都怕蛇怕得要死，在我赤裸裸的，最脆弱的时候，更是怕。因此我总是飞快地洗好澡，紧着穿衣服出来。

​回到加拿大后，我很清楚加拿大并不缺水，可是每次泡澡，都仍令我有罪恶感。我一年也泡澡不到三四次，证据么，就是我一两年前买的香薰球，一共是六个，去除今天用的，现在还剩下两个呢。有次看关于林志玲的采访，说到她美容的秘诀之一是泡澡。她说她几乎每天都会泡澡。我听着心里又羡慕，又惊叹。羡慕的，自然是林美人的会享受，每天泡澡，多么空闲，多么会爱自己，可是我惊叹的是，这得用多少水呀？每天一浴缸的水，常年累月，得用掉多少水？

我不批判旁人，我只是觉得自己被洗了脑，做不到心安理得的用掉那么多水。我连一个星期一次，也会觉得内疚。可是泡澡真的是件舒服事儿，如果能坚持，每周一次似乎良心上也该能接受才对。我从一年三四次，到一周一次，还差得很远呢。泡澡是件美事儿，可还是即使我能克服浪费水的罪恶感，我也不见得有这个空闲。

整个人在水里的感觉 ，妙不可言。浴缸里的水，比游泳池温热，比温泉清新，一个人轻轻地让水浸泡着，感受水接触皮肤时的那一刻，身上敏感知觉像是被激活了一般，整个人感觉更灵活，松软。难怪过去皇上宠幸妃子们前，她们都需要先泡澡，除了清洁卫生，也是个心里上的铺陈，准备。

我们其实很少关注自己的身体。我们拿来就用，觉得一切理所当然。泡澡的时候，我们和自己的身体真正的面对面，在一起。那几乎是不可饶恕的直视。我们看见自己。当然不是第一次，可是很久一来，我们都不怎么直视自己身体。

小腿边上的细细汗毛，平日是看不见的。泡澡的时候，它们在水中冒出细密的小水泡，一排排密密的，像是水草一样在轻轻飘动。我非常惊诧自己竟然有这么多的腿毛，我此前以为自己没有腿毛呢。难怪那么多外国电影里，女性常在郑重其事的场合前先在卫生间里去除腿毛。生着腿毛的腿，看着真的是不如光洁的腿好看。

我用手抓住腹部的肚腩，我在心里嘀咕着，怎么这么厚了？我抓着厚厚的脂肪，想起从前一点儿肚腩都没有的，小腹平整的年代。相隔很远了吗？也不到十年。那时也用刻意，小腹上自然就是平平紧紧的，没有赘肉。如今的一堆赘肉，握着手里，沉重在心里。究竟该来的会来，赘肉也是。

我瞧见小腿一侧有个淡色的疤痕。是几时留下的呢？我却完全不记得了。我的身体还记得，因为留下了印记。我逐一看上来，发现自己的体型，这几年变化不小：不过是那些衰老开始前的惯例：不想它长肉的地方长了肉，想它长肉的地方只是在一味塌陷。

女人和她的身体，是个奇妙的关系。即使是在泡澡的时候，有充分的时间审视和研究自己的身体，我们也可以一样不懂它。这个身体，有它自己的意志，愿望，却常被大脑里的那个理性的自己所压制，打击。时间久了，身体变得麻木，我们不再轻易听见身体的呼唤。那个呼唤，隔着太多层的小心防卫的隔墙。我们即使听见，也未必能听从它所需所求。我们习惯了忽略它的声音，它的声音也越来越在疏离中沉寂。

身体和大脑，是两个不同的主宰。身体想要的，大脑给不了满足，大脑想要的，唯有强迫身体服从。我们鞭挞自己，对身体愈与愈求。大脑对身体常是冷漠的，残酷的，习惯性的忽略，我们唯在身体即将不能支撑时，才停下来倾听一下。休息，睡眠，饮食，我们从心所欲的时候多过​倾听。即使在性这件事儿上，原本应该完全听身体的，可是许多时候，人们仍在盲从于大脑。完全让身体放开，去探寻它想要的时候太少了。我们和自己的身体，像是疏远隔膜了的孪生兄弟或姐妹。难怪那么多电影里，在探索双面人生。双面人生，不仅可以是性格的，也可以是身和心的隔膜对立。

泡澡的时候，我们不得不直视自己的身体。这个时候，不妨倾听一下，身体在对自己说什么。即使不能完全遵从身体的愿望，至少听见，认可，它有它的需求，被理性淹没，压抑​了的，被贪玩或野心忽略了的，却不能被消灭。

泡澡，也该是身体的需求之一吧。 不然每次泡澡时，身体都那么放松，轻畅，愉悦。身体里，皮肤外，什么沉睡的在苏醒，什么麻木的在敏感，什么遥远的在靠近。​

 2020.0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