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遇见他时，他只是一个传说，虚无缥缈的故事，在民间口中流传。

她遇见他之后，他是一个真实的人，有血肉之躯，他高瘦清俊，皮肤像大理石一样细腻，神情却是冷的。她听见过他的声音，她喜欢他变化丰富的声音，但她以为那是个老头子的声音。他是凭着声音的驾驭变化为职业的人，见过他本人，她惊异于她的年轻。

她也年轻。那天晚上，两只狗流落在帐篷外，身体一米长左右，疲惫的趴着，像是赶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帐篷外有野狼，有恶鬼，她看见那狗的可怜眼神，心软了。她让狗进到帐篷里来，她轻轻的抚摸它们，温柔地和它们说话，你们的主人是谁？你们走丢了吗？不要怕，我帮你找到家。两只狗肚皮贴着地，伏的很低，却听得懂她的话，眼神水汪汪地滴流转着，头伸向前，摩挲着她的手臂，像是感恩她的慈悲。

她试着去读它们项圈上的电话，号码已经模糊，项圈上没有任何可以辨识标注。在森林深处，附近没有人家，她找不到狗原来的主人了。项圈已经磨损的很久，也许狗的主人已很久前故去。两只狗喉咙里发出呜呜的生音，像是低声的呜咽，又像是低声的哀求。

她不想抛下它们，可是工作还有一个星期才结束，她不能把它们留在身边。

他一只冷眼看着，这时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笑，又似乎觉得有趣，定睛瞧着她。他说，他父亲在附近有个木屋，因他性格孤僻，才一人独住在森林边缘的木屋里，他们可以一起去找他父亲试一试，说不定他肯暂时收留这两只狗，一周后她工作结束了再带走它们。

她和他并肩走在去木屋的路上，她心里有只花蝴蝶在翩翩飞舞。她忍不住笑嘻嘻地抬头望着他美丽的大理石一样冷腻的脸说，我听过你的声音，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头子呢。他鼻子哼地冷笑了一声，倏然那个笑容却变暖了，像是阳光下将融的冰面，他的脸温和许多。她在没有遇见他之前，爱上了他的声音，遇见他之后，爱上了他的一切。这是两种不同的爱，可是都是一样的毫无意义。她知道，什么也不会发生。

来到小木屋，上得楼上，她看见了他的父亲。 一个和他长的很像的老人。他在一边远远坐着，她开始和老人解释，央求老人照顾两只狗一周时间。说着说着，她忽然明白，根本就没有什么“父亲”。老人也是他，“父亲”是他编的理由，他不愿直接说自己愿意帮她，也为了试她帮助小狗的心诚与否，他才诳她说，父亲在小木屋。“父亲”也是他，是他变的。这小木屋是他的私密住处。小屋里，到处弥漫着他独特的气息。她忽然明白，两只狗，也是他施法变化来的，所以那两只狗那么有灵性，听得懂她说话。她不再和“父亲”解释寄养狗的事儿，她伸手抓起“父亲”的手，轻轻抚摸着，顺着他的手，轻轻抚触着他的脸。果然，他的“父亲”变回了他自己，虚拟的人消失了，他变回了自己。小屋里只有她和他。

她情不能自以，他们的嘴唇轻轻碰在一起时，她忽然心醉神痴。他的嘴唇，她从未亲吻过这样的嘴唇，柔软，湿润，他唇齿间沁着特殊的清香。她真希望自己一生一世留在那一刻。有人上楼，是她的丈夫和孩子。一个被灼伤的男人，一个碎裂 的玻璃，只消轻轻一碰，就会扑簌簌地坍塌，落在地上再也拾不起。 而她面前，是满面凄楚的他，他眼里有泪，却不曾滴落。 她望着他，什么也不需说，他明白她内心的撕裂。她不能毁灭两个人的幸福，来换取她和他的幸福。两个无辜的人，她的丈夫和孩子。她多么想和他在一起，可是她做不到。如果她这样怜惜狗，她就不可能不怜惜她生命里那些有重要关联的人。他明白，她只能做出一个选择。他望着她，只是心痛。她曾在如梦的一刻，忘记了自己是谁，也忘记生活，可是生活很快追了上来。

她随着丈夫下楼时，她的脚一步步像是踩在刀刃上，那些木头楼梯，刺痛着她，带着她一步步远离他。她恨这些楼梯，也恨捆绑着她的，看不见的生活的锁链。为什么和他在一起，一定会带来伤害？生活的锁链，该如何平和的打开？

分开之后，再次相遇，是在一次危机中。他要去时，她挡在他身前。她知道她自己是人，在鬼神的斗争中，她如同螳臂挡车。可是即便如此，她也要挡在他前面。她不许他冒险，她不能承担看着他冒险，失去他的痛苦。虽然她早已失去他，他从来也不在她的生活里，可是她要他活着，她要知道他活着。

他心里一动，千年游魂的冷，一丝人间的暖。他哄骗她说，去山下等他，他和她会在山下会和。她沿着山路，陡峭下沉到山谷，她听见山顶激战的声音，却看不见也听不见他。忽然，什么东西从空中落下来，她走过去，看见那只狗。那只狗已奄奄一息，她轻轻把那只狗抱在怀里。她已明白，那两只狗，也是他分身化力变出来的，也是他气息的一部分。他还活着吗？她不顾劝阻，四处寻找。

她遇见他的女仆从。她一个人默默坐在一块儿巨岩上出神。她们听得见头顶上依然有激战，她们不能相助，只能等。她幽幽地说：我陪伴他身边这么些年，我只做他要我做的事，一切听从他，可是他从未对我有一丝情意，而你，你只做你自己喜欢做的事，你从未听从他，也才不过出现了这一时，他却对你动了情。

她听得出，他女仆从的不甘。也许她会变，她也会不再听从他，做她自己，他会不会有一天接受她，和她在一起？她已经不能陪伴他，也许有个人陪伴他，终究是好的。可她心里究竟一片凄凉，终归不甘心，若他怀抱别属。

头顶忽然一片寂静。她知道结束了。一切都已结束。那个恶的，被战败消亡了，可是他呢？怎不见他回来？她去探险，看见一个极深的洞穴，里面一股浓浓的血腥气味。窄细的洞口只能容一人侧身入，她不顾危险，探身进去。假如他已不在世间，这世界于她又有何眷恋？

她进去后，黑暗的洞穴里，看见恶鬼残骸。他也在那里，地上完整地躺着，惨白地，疲惫的，但是完好的躺着。他已经没有气息，只是一个躯壳。她哀恸心碎的俯下身去时，却发现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轻轻将那个婴儿抱在怀里，端详着。她忽然明白，他精魂将散尽时，惦记着她，恐他去了之后，她了无生意，他把最后一缕精魂魄化做一个婴儿。他终于名正言顺地来到她的怀抱，朝夕陪伴。她轻轻捧起这个婴儿，想这婴儿大约并不知前世的一切，是如何化作今世的缘分。难怪人们说，今世的儿女，都是前世的情人。她与他，纠葛未了的情缘，也只能如此了结。他能给她的最好弥补，是在她身边，朝夕相伴，给她希望，期待，给她活下去的力量。她想，如今，她怀抱里的婴儿，她将收养的婴儿，假如丈夫知道，是谁的幻化，会不会仍然嫉妒，逼她丢弃？可是婴儿是无辜的，谁又会忍心去伤害一个婴儿呢？

他何她终究在一起了吗？那个真正的他，令她痴心忘记整个世界的他，那个千年冷面，唯独对她坚冰融化，深情相顾的他，已永远去了。他留下的一缕精魂，注入在那个婴儿身体里的，也只是个抚念。她将抚育它，呵护它，可是也只是像一位母亲对一个婴儿那样，温柔以待。婴儿长大后，会否有分毫残留的记忆？而她，已永远无法找回，从前的他和她。活下去的，只是残生，部分的他，和部分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