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山于我,一个南国粤人的心目中本是一座微不足道的小山。从少年迄今,我从无所闻到略有所知到关注,以至于亲临,以至于钟情,其中的际遇都应是起源于发现——这和一切爱情发生的原因也是一样的吧。
钟山风雨,是和金陵飘摇的帝都春梦一同掠过我的视野的。毛泽东在中学课本中出现的一纸通讯,使被他雄奇的七律生动的江山也打动了我。但,当时些许的心动神驰,连山名也还不归于紫金呢。
然后还是中学课本上葬英烈义士的梅花山。虽然在后来的寻觅中,野坟似乎也早已不见踪影,只是神道与梅林渲染出了肃穆的山形,寂寂的空间与远处山下明亮的灯火返照出了庄严的夜色,让飘忽摇弋的心绪立即平伏潜藏。于身外之境的转换,是扰扰营营的扶靡之音消散换成了广陵散曲,心灵的喜悦是一种倾盖相知的惊喜,心灵的宁静则源于君子之交的清爽。而梅花山,按朱元璋的说法,只是紫金山的门户而已。
真正知道紫金山是由于中山陵。革命一生的中山先生野足紫金,爱慕之余竟发愿向国民乞土归葬,使我领略到紫金山的不凡。所谓仁者爱山,对紫金的倾心流溢出中山先生大仁的胸怀。中山先生的浩气能为此山包容,也分明显露紫金山的神奇蕴籍。当时就羡慕中山先生的境遇,这种“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于身后造化可托此山”的情怀是真洒脱,真自在。这紫金山,就自然成了心目中认可的朋友。
不过,头枕卷册和神州的壮怀中,未曾亲历的山河多半只是在指点中激扬的。紫金山在我的心神中还是不及另一座山可亲可感。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敬亭山是孤独者深味的山,是百折千回放诸怀抱之后见时“还是”的那座山。只要心中常有此山,就不会沦陷,就不会崩溃,就不会在历经黑暗和愤懑之后,厌天地和自己。在所有的爱恋悲欢烟消云散之后,敬亭山仍然在那里。有这样的山,又怎么会万劫不复呢。
几年过去了,风雨人生路,我作为一名过客,终于走向了紫金山。并不崎岖,不怎么运动的我喘了几口气就上了头陀岭。心里还有趣地想着——这个朋友可不是让我来高山仰止的。从索道上方的观景台上眺望,远处城市的灰影崔嵬地浮现出沉闷的妖魔气象,想来夜间就能看到千丈红尘的繁华吧,但隔开了一点距离来看,难免令人畏惧那仿佛无尽的欲望海洋呢。于是,山边的几泓碧水和花团锦簇披覆紫金的绿毯,就越发使人生出几分清爽与安详来……
紫金山的美是宜人的。作为一道美丽的风景,它被星罗棋布的各色建筑和绿树碧水簇拥着,得以时时展露雍容雅致的风姿。几日间,走遍名之为“钟山风景区”各个角落,不时被这里那里的往事流痕引起探究的趣味。这座山属于过去的东西真的太多,但这些岁月流痕多半与青草绿树相呼应,既使得思古之情飘飘然有所盘旋,又满足了俗世尘游的山水草野之乐。
这让我想起家乡梅州郊外的泮坑,它不如紫金出名,却也山清水秀。所谓山不在高,此山也因为客家人尊奉的三山公王而香烟鼎盛。但令大多数梅州人知道它欣赏它的原因,更是因为它的灵秀山水吧。
比起大多数梅州人,我对泮坑还有着另一份亲近——我曾在少年情怀郁闷激烈无处排遣时在清凉之夜于湖中山顶独自徘徊,得以借得几分它的空旷幽栖之气梳理郁闷。
由此,对这不凡而又人气茂盛的紫金,由于自己正处于青春已逝的怅惘和积郁中,我不由在有相同爱好的朋友的引领下做起相同的勾当来。
几日下来,灵谷之夜,梅花山的宁静,孝陵别样的森森气象和神道肃穆的神韵已足以令散漫慵懒的我清逸爽洁,与这种独特的山野夜游相比,夫子庙的人潮、新街口的热闹只是酒家食馆大众化的菜式罢了。
说起来,南京独特的“山水城林”景象是很多游人最为称道的,南京城也因为有了这座占地45000亩的山脉而被造化所钟,千年风流至今不衰。想起元人小曲中歌咏的:古今陵谷茫茫,市朝往往耕桑,此地居然形胜,似曾小小兴亡。这紫金山与金陵城,既是共同见证岁月兴亡的道侣良朋,彼此在风雨中互相辉映、互相扶持的情谊也足以光照千秋了。
应该与紫金有关吧——南京人给人的感觉也比其它城市的居民少了几分浮躁多了几许乐天知命的派头。想想灵谷、梅花山的清幽。春夏可踏青、避暑,秋可登高望远冬可赏梅踏雪、还有紫金山静谧的夜。山水予人的恩赐总是在不经意间显现它的珍贵来。
在少年时候,我在粤东山村读书。重阳前后游走于逶迤的五岭山丘之间,登高望远最大的乐趣就在于蓝得发亮的天空,每每极目天际,不需一鹤排云,诗情和蓬勃的少年意气早已出入青冥了。但那时身处秃山土岭,满眼灰绿红黄而视若无睹,关心的应该只是远方的遥情而已。
几年前穿越天山南北,看到宛若太古洪荒时天工开物的巨构时心神为之震撼,因为那是连鬼斧神工都自惭不如的大自然造物的奇观。那纵横交错的山形比最美的鲜花还要灿烂多姿,那因着地壳运动而呈现的连泼墨大写意都无法表达的扭曲、崩折、犬牙交错的大地的伤口啊!————在这样的一种包含坚持与爆发两种极至力量的意志面前,人类任何的情感都显得苍白无力。
但紫金山是不同的。比起历经的众多山水,它是与人间红尘喧扰相伴的山。因着所谓虎踞龙盘的气势被人猜忌过,盘踞过,利用过。因着地处金陵之畔和自身蕴籍的灵秀,也被古往今来的帝王权贵清客之流视之为当然的私家园林。与南京一样,它也历经无数的风雨沧桑。沧海桑田过去,山仍在,林也依旧苍翠,一种超然于时流与变迁之上的气度俨然。仿佛由于它的自我珍爱,使得蚊虫蝇蚁的侵扰无法损害它的精神。在它的怀抱里,你可以感受到周流不息、似乎永远存在的安详与爱慕。
所有这些经历与情怀,在历经风雨的心灵中是次第分明的。少年的遥情是玫瑰色的梦,在昏黄暗黑的夜海之中独自寻找着月的辉映。壮游时惊心动魄的洗礼是心神激荡中窥见的天地的极至,它成为人性与天心最根本的参照,使得曾窥视者无法在成功面前骄傲,在挫折与迷离中不会失去追求的方向。
心中的敬亭山是与生命同在的。而紫金山呢,我是多么愿望与你共度尘世中的时光,于不息的时流中,得你的抚慰,得以倾注我的钟情。
posted on 2005-07-23 1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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