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幼年尝应祖母为之文章,然十数年蹁跹而过,终不可得。今上已仙去近年,寤寐思服不得泥息。古人言“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今方始知其然也。
悠悠历史,岁月倥偬,硝烟纷争湮埋,世人皆忘矣,逝人竟相随而去耳。物事全非,悲兮叹兮,莫奈何也。
吾试以支零片言拼缀为文,期自珍记警示慎思以为念。私之妄言不敢面呈先祖以污之视听。唯望自省追忆而已矣。不求闻达天听,但求一己思之以常,咸供凭吊之,故为此一纸荒唐言语,呜呼!
这只是一个女子不成篇章零碎成片断的记忆。我甚至难以确凿地将之连缀成珠。湮没在那并不算太过久远的历史岁月,这样的故事实在还有太多太多……
——题记
大哥没了的时候,我还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孩童。
对大哥的印象停留在他来去匆匆的背影,和偶尔在我面前停伫时候的笑脸。
即便是抱起我逗弄时的笑,都仿佛也浸染了莫可名状的忧虑与苦涩。其中的缘由,年幼。的我不得而知。就如同大哥的死,在家中亦是众人皆讳莫如深。
当时,我有着不可开解的疑惑。明明早上出门还曾对我言笑晏晏的少年,为何下午回来的时候就是由人抬着僵直不动不言也不笑了呢?
小哥说,大哥死了。
什么是死了。那时对死亡还没有一个全知的概念。只晓得他以后都不会再行色匆匆地出门去,也不会在那偶尔的一瞥中,瞧见我的身影便停下来,冲我小小,再举手过来将我抱起了。
不知缘由地觉出了一点哀伤来。我张嘴欲嚎。看着大哥躺在庭院木板上用白布盖住的身体。怔愣愣地。大哥只是躺在那里了啊……
那是大哥的尸体。二哥冰冷冷地说。
湿体?我百思不得其解。大哥的身体明明是干的,为什么二哥会说那是“湿体”呢。
然而没有多久,父亲便叫家里的长工紧赶慢赶将大哥的“湿体”隐蔽地草草埋了。还一边怒不可遏地一边惊惧地道,小心点!莫让别个晓得了!
莫让哪个晓得咧,做什么不让别个晓得。
然而没有人回答我。
奶娘冲出来一步将我抱起:哎哟~我的小祖宗心肝呀,你还是给咱们省点心吧!
我哪里让人不省心了么。满腹的疑惑只留给了我自己。大哥,只留给我一个空寂的白布单铺盖的湿体。
从大哥的噩耗传来,到最后下葬,家里甚至没有发丧。不仅如此,家里甚至连块白布、一个奠字的白灯笼都不曾挂起。
一切有关大哥的痕迹仿佛不曾存在过一般。
他的死,成了家中的一场禁忌。成了我幼年心底巨大不可开解的谜团。
家里对外宣称大哥出了远门。却在家中祠堂 的伸出竖起了他的牌位和香案。甚至上面还有一张他的画像。是上了西学的三哥画的——本来二哥曾提议给照张像的,也算有个念想。父亲惊怒地咆哮:不行!死就死了,别想我用那怪东西还把他的魂装了放在家里蛊惑人!父亲始终认为,照相机是摄人魂魄的鬼怪东西,从不肯叫家里人沾上它一点边。直到多年后他故去,一生都不曾照过一张相片。
三大哥的画像哥给画得很像。二姨娘直说,端得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跟活的似的!
我却并不喜欢那画像。乌抹抹的眼睛珠子镶嵌在大哥惨白的脸上,无端端地透出一股子阴森森的鬼气来。
画像下面是大哥的灵牌和终年不断的香火。烟雾缭绕的香案,映衬得画像更加狰狞。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以致于竟令我渐渐淡忘了大哥那张活生生的带了些微忧虑和苦涩的脸,还有抱起我时纤长却温暖有力的大手。
小哥的离去却是我们始料未及的。他甚至在二哥之前就没了。
那个时候,三哥已经在乡里的一所学堂里教书了。听说洪水来了的时候,我跌跌撞撞地冲到学堂,拉了还正在讲学的三哥就跑。
我找不到小哥,也没有实践去找他了。
站在相对安全的高地上,胆颤心惊地看着咆哮而过的无际洪涛巨浪时,三哥紧紧地紧紧地抓着了我的手。我抬起头,看到他满脸的泪,不由骇了一跳。
怎么了。我问。
他哽咽不成声调,隔壁的牛二看到小四他……被水冲走了……
好似晴天霹雳给了我雷霆万钧的一击。和幼年时大哥故去那会儿我的无知不同。现今的我当然知道被水冲走意味着什么。
小哥虽然和我并非一母同胞,但只大我两岁不到。年龄和我最近,平日里和我也最是亲厚。他去哪里顽劣总不忘记带上我,少年时候有什么新奇玩意儿了也总是拿了与我分享。与二哥的年长疏远,三哥对幼妹的疼宠不同,小哥更接近于是我同龄的挚友,玩伴。
我料三哥在学校不可得知洪水之讯,却怎么也料不到,小哥竟然会为找不到我而回返家中,继而却蒙此难。这一生一世,我最对不起的,便是小哥。
由于这次溃堤本是人为的,洪水退的也快得很。不日便裸露了大片土地。众人于是陆续回去。
只是经此一役,毫无准备的家里根本不成收拾过家产。只父亲在忙乱之中带了些房屋地契,而母亲揣了少许银钱细软。命都顾不上了,哪里骇顾得上家财呢?
水退之后,问题便随之而来。房屋基本上被水冲的七零八落,所谓家产基本上是干干净净了。家里便自渐渐地败落下来。大约除了三哥,家里人人本来就都是不事生产的,如今靠着拿微薄的地产,还能勉强混个日子罢了。
然而此时,生活并未如我们所期望的那般平宁下来。国军那次扒开黄河堤岸,虽则冲走敌军不少先遣部队,自己的伤亡失踪却也不少,加之先前他们本就是有些狼狈地落败了,队伍里正是缺人的时候。主意就打到我们村镇来了。
听闻家中洪讯赶回来探望的二哥,刚及门口,连家门槛都未曾踏入得,便被当作壮丁抓了去。
得到消息的时候,母亲已经连哭都不会了,父亲的脸更是一瞬间便仿佛苍老了几十岁……
三哥急吼吼地跳起便要冲出去想将二哥换回来。父亲一声断喝,混帐东西!赶去送死!这是你换得来的?还想把自己搭进去不成!!话语至此,父亲声嘶力竭竟隐有泣音了。三哥颓然地回来坐下。
二哥被抓之后,从此杳无音信。我们一家竟再无人见过他了。时至今日,我都不晓得,他到底是在还是不在了。
至此,家中我这一辈四字一女,竟只剩下三哥和我二人而已矣!
接二连三的打击使得真个家中一片愁云惨雾。而许久不曾有人提及的话题,在五年后的现在再次摆上了议程——我的婚事。
早年女子十五便算成年,待嫁闺中。家里唯我一个独女,父亲平日里待我倒甚是宠爱。母亲尝道是我兄长多了便不值钱了,我这个千金反而成了宝贝。
在我及笄前后,十里八乡倒真有不少闻之而来,欲向我父亲提亲。想来十有八九大约是冲着当时家产而来。父亲不堪其扰,一日干脆将附近较有声望的媒人们聚到府中道,我人到老来膝下唯此一女,不舍让她早日离去。只想留她多陪我几年。
众人自是识趣,自那之后经年,再不曾有人上门。
母亲拉着我手泪流满面道:如今家道中落,又适逢战乱这鬼的世道年头。家里一件一桩的变故接二连连,你父亲和我,只怕、只怕再护你不住啊……
父亲望着我对母亲斩钉截铁道,你放心,我定会给我女找个靠得住的良人!
不多时,父亲便瞧中了一个鳏居的国军士官。那人年龄其实也轻得很,不过长我四五岁而已。父亲说军中的人,自然权势大些,护我周全是没有问题的。父亲甚至私下里安排我偷偷见了那人一面。看起倒真还是仪表堂堂的一个人。
其实在这乱世道里头,嫁个什么样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根本是不在意这些的。
事情敲定以后不过旬月,我便披上了嫁衣远去。
伢嫁了、伢走了……老泪纵横的脸父亲颤巍巍哽咽着声音和着新嫁喜庆的唢呐声声好似犹在耳际萦绕不散。
神龛上香雾缭绕弥漫。
躲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提心吊胆着生怕日机轰隆隆的声音呼啸过头顶。那意味着随之而来的是无休止漫无目标地狂轰滥炸。
香烟点燃了一根又一根,辛辣呛喉的滋味驱赶挥之不去的困倦之意。要醒着,不能睡,不能睡……
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只有这一星半点的红光,和着看不见的呛鼻烟雾。
卷烟一点一点地燃烧,犹如挣扎不息的生命,在黑暗里摸索着,画出一道又一道微茫烟火光亮的痕迹,转瞬即逝。
头顶震耳欲聋的轰炸声不绝于耳。我恶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烟卷。刺激的气体迅速通过喉管窜入肺叶。呛得眼泪陡然涌出,喉咙里冲出不可遏止的剧咳。
当冰冷的泪水划过嘴角,留下脸颊上潮湿的痕迹时,我将食指和中指间夹住的香烟送到嘴边又拔了一大口。同时心里想着,这就是活着啊……
怔愣着,燃过头的烟灰犹带着火星落下,烫得手指连到心底一阵激灵。也就只是这样而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