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原因:
和菜头这篇博文勾起了我对孔庆东一篇回忆他的“高三八班”的文章的记忆】
【原帖地址:
http://www.hecaitou.com/blogs/hecaitou/archives/134121.aspx】
现在,2009年9月12日上午11时41分,我的一群初中同班同学正在昆明市第八中学聚会。他们打来电话,告诉我说,学校马上要被拆了,新校区已经在北
市区落成。至此,我人生中的离别定律无一例外地都应验了。当我离开新疆乌什塔拉的小红山基地之后,那里被废弃了。当我离开云南寻甸大石洞基地之后,那里被
废弃了。当我离开富春小学之后,那里被废弃了。当我离开南京大学浦口校区之后,整个校区被放弃了。当我离开前公司之后,它负债高达数百亿人民币,其实已经
破产。我在昆八中念过六年书,现在轮到它了。
在中国,中学的意义对一个人非常重要。当我问:你是哪里人?许多人会难以回答,因为他们的祖
籍和出生地不同,出生地和成长地又不同。所以,多年来我一直使用一个简单的判定方法:你在什么地方念的初中和高中,那你就是什么地方的人。祖籍毫无意义,
因为那只是一个家族所需要的地理坐标,方便讲述家族史,和你的关系部大。出生地毫无意义,除非你生于斯,长于斯,否则,它只对你有计算星座的价值。而一个
人在什么地方念完初中和高中,那里就会有他这辈子中最早的一班朋友,许多人在那里找到了初恋,是一个社会人的真正开始。透过人际关系链,这个人因此和整个
城市建立起了千丝万缕的关系,于是,那座城就变成了故乡。
我和我的昆明之间,是昆八中。1986年我从富春小学毕业,升入昆明市第八中
学,原因是户籍隶属该学区。在我家同一条街的另一侧,那些孩子得去景星小学。如果足够幸运,或者家里有关系,则可以去全市最好的新华小学。没有去新华小学
是我个人的幸运,因为随后才可能让我直升昆八中。当时它是昆明市的五所重点中学之一,排在师附中、昆一中、昆三中之后,昆十中之前。江湖人称:破铜烂铁昆
八中。我的小学不错,但算不上最好的。我的中学也不错,但也在重点中学里也并非第一集团。乃至我的大学情况也依然如此,所以我一直没有接受过精英教育,对
此我感觉非常满意。
昆八中位于市中心,五一路的中段。在消失了的昆明地名中,那条街其实应该叫福照街,以前是清代的商业中心,至今起地基
还能挖出许多铜钱。由于在市中心,学校非常小,只有一栋教学楼,一栋办公楼,外加许多古老的院子。1986年我入学的时候,学校操场都还没有修起来,到处
是土堆和碎石瓦砾,工人甚至还没有进场施工。初一的八个班被设置在操场边的古旧教学楼里,苏制建筑,方方正正。放学下课之后,我们就在泥灰飞扬的操场上玩
攻城守城的游戏,彼此用拆下来的檩条打对方的脑袋。
记得第一天报道上学,教室里的所有桌椅板凳上都落了一层很厚的灰。所以我们入学的第一
件事情是打扫卫生,扫地的扫地,擦玻璃的擦玻璃,几十个小朋友欢天喜地的干活,很快也就打扫干净,坐下来听老师训话。当时已近黄昏,阳光透过巨大的长窗照
进来,可以看到无数细微的尘埃在空气中飞舞。窗外是高大的老树,碧绿的菟丝子摇荡在晚风中。就在那时,我看见前排的一个女孩子扭过头来和她后排的朋友说
话。她身着红衣,歪扎马尾,阳光撒在她的脸上,明丽动人。她眼波流动,于是世界寂然无声,唯闻心跳。我突然觉得呼吸困难,而且,从那一天开始困难了许多
年。
初中毕业时,由于优秀生源多年来一直流失到昆明前三所重点高校,所以那一年要求八个班的前十名都必须填报本校作为第一志愿。校长给出
承诺说,所有这些选择本校的同学,会被组成一个重点班,配备最强的师资,三年后冲击高考。我相信了他的话,但是等到入学分班的时候,他却没有兑现诺言,宣
称所有的班集都一样,请大家随意挑选。而事实是:六班的确是重点班。临到选班的时候,才有一位叫魏巍的女同学向我透露了这一消息,我决定相信她而不是校
长。结果我赌对了,在我有限的人生经验中,女孩子永远比男人可信,而且乐于分享。就这样,我在这里读了六年书。
男人是另外一种概念,在日
常的生活中,大家要靠蛮勇确立自己的社会等级。从掰腕子到打架,会自动产生一个阶级秩序。在这个过程中,人们又发现团体的力量有助于更好的生存,所以会形
成不同的小圈子,在其中彼此称“兄弟”,算是朋友的前身。我的小圈子有七个人,周末经常聚会,春游也成群结伴,复习的时候会集体温书。等到初三那一年,中
考在即,竞争压力最终导致了这个小团体分崩离析。我们当时每天都会在学校玩到很玩,其中的大哥总拉着我们放学不走。有一个周末,一位叫黎媛的姑娘盛情邀请
我去参加化学补习。在那里,我见到了大哥。他当真很辛苦,每天拖着我们一起玩,然后在周末背着我们自己悄悄参加补习班。从那时起,我对人的脸孔就逐渐失去
了兴趣,我更像看到的是他们背后的手在如何动作,那才是真的。
和初中相比,高中要愉快得多。因为在六班里,大家彼此早就认识。和其它外来
人口不同,我们是这所学校的元老,无所顾忌。其它诸班因此对我们心存妒忌,总想超越,要我说的话,这种感觉真是太棒了。三年中,我们习惯了拿下各种第一
名。从考试成绩到体育比赛,我们扫荡一般拿下绝大部分的冠军,以至于其它班级能够偶尔胜出一次,都会激动到涕泪交流。保持领先,打击对手,在那时候我就认
定这是最有趣味的事情。也因为成绩的缘故,我们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甚至老师也会站在身后鼓励,让我们去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说:夜自习。
在
本校无敌之后,我们想得更多的是如何超越其他重点高中。当时,我们几个同学做了一下分析,结论是:授课时间太短,放学之后的学习时间难以保证。于是我们要
求学校开放教室做晚自习,请各科老师做进阶讲解。这事居然成了,校方开放教室,晚自习正式实施。而在之前,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那时候的老师也很好,知
道我们愿意学,他们也就愿意教。并没有觉得这是加班,或者耽误了他们在外面带补习班赚钱。我第一次看到夜间的教学口里灯火通明,学生按照兴趣进入各个教室
学习物理、数学、地理等科目,就像一帮爱学成痴的疯子,那种昂扬向上的精神状态至今都让人怀念不已。当然,晚自习更大的好处在于:你可以和你想见的姑娘多
一些时间相处。在学生群体里,我是这么做的宣传。
本来我和这些事情都无关。进入高中之后,我对各种小团体丧失了一切兴趣,变成了一个在各
个班级里窜出窜进的散仙。与其最后变得如此不堪,与其再去见证背叛是人性的本质,不如认识所有人,有玩有乐就好。可惜我们的班主任不明白这一点,他在班级
里推行高压统治,班长和学习委员随时会掏出本子从事一种行为艺术叫:记名字。谁看闲书,谁交头接耳,谁传递字条,都会被记录在本子上,然后交给班主任,放
学后被留堂惩罚。这个办法在其它班级或许有用,但是,这里是六班,全部都是老战士。
在一次召集全班举办的班委评选中,我叫住班主任,告诉
他说,我有话要讲。然后我上了讲台,谈了五分钟,告诉大家说,这种直接指定的委任制不民主,我们需要自己管理自己,必须民选班委。教室里立即掌声哨声四
起,同学们鼓噪着要求立即进行民选。班主任居然也同意了,因为他大概觉得那几个乖宝宝民望很高,连任问题不大。问题当然很大,除了班长、学习委员和团支书
不知道以外,所有人都知道今天要发生什么。此前的两周时间,在操场上,在奥数班,老兵们已经召开过无数次碰头会,大家一致认为目前这种打小报告式的班级生
活必须终止。结果是我以压倒性优势当选班长,重新任命了一批班委。此后的两年间,我们按照我们自己的方式来管理班级,直至毕业。
1993
年我毕业离开昆八中,那时雨水充沛,操场边的三角梅怒放。此后的多年里,我会偶尔在黄昏的时候潜回学校,走一走,转一转,看日光一点点消失,天幕上星星闪
现。我在逝世的老师家楼下抽烟,和她说会话,告诉她我现在过得如何,有什么高兴的事,又有什么难过的事。我会走过初一时的那栋楼,去找树上的菟丝子,去找
当时的那一扇长窗。我会站在教学楼前仰望,仿佛一盏盏灯次第点亮,回廊上挤满了年轻的面孔,空气里又有了女同学湿漉漉的洗发水味道。我喜欢站在沥青的操场
跑道上,它是黑色的,我身穿黑衣,天色渐渐暗下来,于是我就在跑道上消失不见。
以后,再没有了这样的时光。学校会被拆除,然后重建商业区
或者高档住宅楼。我想,这种旧日景物在身后马不停蹄消失的情形,大概是我这一代人的命运。在所有的高楼大厦后面,都有三角梅幽魂和菟丝子的摇曳,还有在流
光中来不及叹息便已经消亡记忆。这一世注定了会有无数别离,因为这世界迫不及待地想要变得繁茂,它习惯了无休止的自我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