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东东枪的一篇新作,有些《绿毛水怪》的意思,不晓得是不是在纪念王小波同志,不过看这个时间点儿,好像差不多啊,不知道了,看完之后,还有些小伤感什么的,不知道为什么。
胖子(原文链接 http://thisisdongdongqiang.com/archives/2334)
东东枪
那是婚假的最后一天,明天就要坐火车回上海了,刘燕忽然想去看看胖子。
晚上7点多,她跟家人说出去见一个朋友,就出了家门,临出门时她听见老公在房间里喊了一句:“多穿一点呀,外面冷是冷的来。”她说嗯,你放心。
在小区门口的小超市,她买了包烟,点儿五的中南海。老板娘还认得她,问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在北京。她说不,在上海,老板娘就很逼真地夸赞了两句,还说自己有个表弟也在上海工作,做房地产,每个月能赚一万二⋯⋯刘燕没等她说完,笑了笑,付钱离开了。
又走了几百米,等了两三分钟,她坐上了老旧的52路汽车,半个小时后在老沙湾站下车。
走下公路,徒步走了十几分钟,就看到了月光下黑突突的礁石和白花花的大海。四下里空无一人,她站在礁石上,对着封冻的海面喊:“胖子!”声音都被风吹散了,她就再喊:“胖子!胖子!”
话音刚落,封冻的冰面随着沉闷的声响缓缓开裂,先露出的是青灰色的脊背和鳍,继而是鲸鱼般硕大的躯体和怪异嶙峋的头脸。冰面已经被破开一大片,他在水中腾跃了几下,冰水中炸起一片水浪花,又慢慢平静下来,胖子就在这平静里,缓缓游到她近前来,兴奋地说:“嘿,你来啦。”
她笑着说:“哈哈,是我呀。好长好长时间没来看你啦。”
胖子说:“那可不,我那天还想呢,得有一年多了吧,去年你来的时候海面还没冻上呢。”
“是吗?我都忘了。这一年太忙了。哎,你好像更胖啦!”刘燕说。
“没有吧?嘿嘿,反正每天就到处瞎他妈游,也没点正事儿,也没人瞧我,胖就胖吧。”胖子好像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了。
“你都跟一大金鱼似的了。年画儿上那样儿的。”
“得,那你还得给我找个特大号儿的胖娃娃去,XXXXL的,好抱着我点儿啊。哈哈哈哈。”
刘燕觉得胖子还跟以前一样,会说不好笑的笑话,也会因为自己说的不好笑的笑话哈哈大笑,一切都那么熟悉,而自己好像从来没离他那么远过,仿佛昨天还跟他在一起聊天。
“你好像是瘦了啊?”胖子眯缝着眼睛,坏坏地打量着她说,“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啊?”
“没什么事儿啊,我能有什么事儿啊?”她顺口说出来这么一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换了个工作,在一个外企,做物流的,得到处跑。”
“不在以前那个什么汽车公司啦?”
“不在了。太累。”
“嗯嗯,别太累,太累不好。不过什么工作都比我强,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哈哈哈哈。”
“别这么说。大家都差不多。”每次话题聊到这里,她都是这么回答。
“我就知道你得这么说。哈哈哈哈。”
刘燕忽然觉得有点后悔来看胖子了,她知道这么想不应该,可还是忍不住这么想。她本来没必要来的,她甚至可以永远不再来。她不喜欢这些“哈哈哈哈”,每一句都让她觉得乏味,让她觉得痒。
都沉默了一会儿。胖子浮在水里,吹起了口哨儿。
反正也没在想什么,她就听了听。也没个旋律。有点儿像《小情歌》什么的,可又不是。
“你呢,最近过的怎么样?”她决定找个话题。
“我呀,不是说了吗?还那样儿——每天除了弄点儿吃的,就是到处瞎游。高兴了就来趟远的,去那些漂亮的地方儿看看玩玩儿,哪些岛啊什么的,不过也没什么意 思,哪儿都那样儿,该玩儿的地方我也玩儿得差不多了。没兴致的时候就在近处游,有时候是跟着鱼游,吓唬小鱼玩儿,可逗了。有一回我追着一群带鱼跑,把那帮 孙子吓得,全他妈缠一块儿了,我就在旁边转悠,越转它们越害怕,越害怕越解不开,最后都系成死扣儿了,抱着团儿慢慢沉底儿,乐子大了去了,哈哈哈哈。”
“嘿,你有意思么你?”刘燕觉着自己这个话题找对了。她喜欢听胖子说这些。她喜欢这样的胖子。
“唉,也没意思啊。所以有时候也跟着人游——我是说船。跟着船,慢慢地游,不让他们发现。那就可以听听甲板上人们抽着烟聊天儿、厨子跟水手在一块儿骂街打架、还有偶尔能听见船舱里电视机的声音什么的,也挺有意思的。比吓唬带鱼有意思。哈哈哈哈。”
“嘿,瞧你这点儿出息⋯⋯”刘燕笑了。她想象一只胖海怪追着一条大船游上几千海里,只是为了听甲板上的人们抽烟聊天儿,觉得这事儿还挺逗。
“哎,对了,有烟么?给我来一根儿。”胖子说。
“有。”刘燕从包儿里掏出那盒儿中南海来,点着一根儿,扔给胖子,“给,接准了啊!别又给嚼了!”
“不能够!那几回都是你没扔准!”一边说着,他一边儿准确地把烟叼在嘴里。
“瞧瞧,这技术!”他说。
刘燕给自己也点上了一根烟,坐在礁石上,抽着。不说话,也不想什么。
“来,上来,带你走走去。”胖子嘬着那根儿烟说。
“走。”
刘燕就踩着礁石,走到胖子的身边。胖子在水中朝她这边侧身,她小心地扶住他的背鳍,跳上去,坐在他的背上,说:好了。
胖子说:“好,坐稳了啊!”——话音没落,身躯就已经在海水中开始移动,往远处游去。海面上的浮冰被他的头撞碎,他臃肿硕大的身体迅速地在白色的海冰上划出一条黑蓝色的痕迹,直通向远处夜色中漆黑的海面。
刘燕抱住他的背鳍,稳稳地坐在胖子的背上,抽着烟,看着前方的冰层与海面。穿过海冰后,他看见胖子敏捷地把头整个扎入海水中,只把青灰色的脊背和脊 背上的刘燕留在海面上。他向前游去,游得那么稳、那么快,不像是游,而像是滑,像是用他肥厚的背鳍把整个大海和整个世界都劈成两半。刘燕觉得自己是坐在一 把剪刀上,一把正笔直地将一片丝绸划开的剪刀上。看着眼前夜色中越来越辽阔安静的的大海,她觉得幸福。这种幸福是她熟悉的,让她觉得踏实。
看不到背后的陆地与海冰了,胖子缓缓地停了下来。他把头从海水中冒出来,抖抖冰冷的海水,回头朝刘燕笑了一声:“嘿,还行,没把你甩丢了。”
刘燕也朝他笑笑:“想把我甩丢,哪那么容易?”
胖子似乎也累了,不游了,就漂在海面上,随着海浪微微地旋转。一片乌云散了,月亮照下来,照在青黑色的海面上。都不说话,就那么浮着,漂着,瞧着。
刘燕坐在胖子的背上,开始哼起一首歌。快哼完的时候,她听见胖子说:“哎——”
胖子说:“哎,你说,跟我聊天儿是不是挺没意思的?”
她说:“没有。”
胖子说:“我老了。很多外头的事儿我都不知道了。”
她说:“别瞎说。”
胖子说:“以后你要忙就别来看我了,不用惦记我,我没事儿。海里好着呢。”
她说:“我知道。”
胖子说:“我也没什么能帮上你的。”
她说:“不用,我也挺好的。”
胖子说:“嗯,我也知道。”
胖子说:“其实我游到过上海那边儿,在那附近的海里游了几天,但后来想,你也不知道啊,就回来了,后来就不去了。”
她说:“嗯。”
胖子说:“后来想还是在这儿等你吧,没事儿就游过来瞧瞧。其实一两年见一次也就够了,也没什么可惦记的。”
她说:“是。”
就又沉默了。
她不知道怎么了,忽然有点想哭。就赶紧埋头找烟,找到了,点着,先塞到自己嘴里一根儿,再点上一根儿,放到胖子嘴边,说:“给。”
胖子接了烟,笑了:“嘿嘿,咱回去吧,太晚了。”
她说:“行。回去吧。”
回去的时候似乎比来的时候快很多。她诧异怎么那么快就到了。太快了。
到了岸边,她从胖子的背上跳下来。她说:“你回去吧胖子,明天我就走了,回上海。”
胖子说:“嗯,回去早点睡吧。”
她说:“胖子,我结婚了,上个月,嫁了个上海人,比我大4岁,在一银行工作,人挺好的。他们家人对我也不错。”
胖子露出惊喜的表情,说:“嘿!怎么不早说!恭喜你啊!总算嫁出去了!”
她说:“是啊是啊。你不是老说我嫁不出去吗,我就嫁一个给你看看。”
胖子说:“好好好,那你还得谢谢我,哈哈哈哈⋯⋯”
然后就道了别。
道别的时候她对胖子说:“胖子,我觉得你现在这样挺好的。”
胖子说:“哈哈,是啊是啊。”
她说:“胖子,照顾好自己哈,别太累,小心危险。”
胖子说:“没事儿,我你还不了解么?你也照顾好自己,不用惦记我。”
她说:“嗯,一定。”
然后,她朝胖子挥了挥手,瞧着他一边笑着,一边缓缓地沉入海水里,完全沉下去,没有了踪迹。片刻后,又见他的脊背露出来,已经调转了方向,就沿着刚才在海冰上划出的黑色痕迹,默无声息地,朝茫茫大海的深远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