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秋风已有些寒意,吹在夏月的脸上,吹乱了她长长的秀发,并倔强地把最长的几根发丝送到她的嘴边。她抿抿嘴,却没有把嘴边的头发吹出来,于是她只好解开缠在她双手上的羊绳,腾出右手,拇指和食指相互捻了一下,捻掉了手指上的羊毛还有一些随带的灰尘,然后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合在一起,放在微微伸出的舌头上面,这次终于把嘴里面发梢捏了出来。夏月怕有人看见她这个动作,不好意思地扭头四下望望,确定没有人在偷看,才敢把右手放下来,重新把挽在左手上面的羊绳解开松给右手。她的左手腕已经被勒得通红甚至发紫,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只顾着发呆,周围的青草已被老羊和她的几个羊崽给择光了,老羊正略显不耐烦地扯着绳子,伸着舌头想吃它面前那一颗嫩嫩的长长的青草呢。她赶快回过神儿来,站起身,朝前走了十来步,重新弯腰蹲下来,继续发呆。
夏月的脸被风吹得有些皴皮,透着农村女孩特有的嫩嫩的却略带黝黑的浅红色。中原女孩肤色的这种黝黑,不同于西藏少女肤色的那种古铜色的黑,那是深红的闪烁着健康的光亮的黑,在东方的审美观看来,也忒“黑”点儿;而夏月的黑却是白里透红里面略微折射出的一点黑,这黑是浅浅的、淡淡的,非但没有减弱少女的美丽,反而更能显示出青春的那份特有的羞涩和妩媚。的确,夏月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有着一双水灵灵的却不嫌妖艳的大眼睛,给人感觉朴素而妩媚,又是双眼皮儿。村上的女人们评论谁家的姑娘漂亮与否主要看眼睛,要不是双眼皮儿,即使脸蛋漂亮些,她们也会说:“瞧,连双眼皮儿都不是,能漂亮到哪儿去?”,但只要是双眼皮儿,别的只要不缺鼻子少嘴巴,只要吓不死光棍儿,那就算漂亮。照夏月这么好的“牌子”(俗语,即“长相”的意思),不找个乡长做婆家,也能找个家里盖两层楼且又长得帅气的男孩做新郎。
夏月昂着头呆呆地望着渐渐西去的变暖的夕阳,任由微寒的西风肆虐地扯着她满头的秀发。她仿佛看到了那轮蛋黄色的圆圈里面有一个和蔼的老人在朝她微笑,她想起了读学前班时看图识字上面那个画着胡须发白、和蔼可亲的老头的那个圆圈,从那以后,夏月就知道白天挂在天上的那个圆圈叫“太阳”,它给人们以温暖和光明。
“咩咩咩…..咩咩咩…….”一阵柔弱的小羊的叫声打断了夏月的思绪。她转眼望去,看到一只小羊正朝它妈妈——那头地头吃草的老羊的方向狂奔,嘴里拼命地嘶叫着。夏月顺眼望去,看到它后面一头牛正吼叫着追赶着这只小羊,可能是小羊不懂规矩,进入了那头脾气倔强的老牛的地盘。夏月本能地想起身赶走那头牛,但又犹豫着蹲了下来,因为当老羊在听到小羊嘶叫的那时刻,就摆出一副开战的姿势,把那头纸老虎似的的老牛吓得逃跑了。
夏月一下子呆住了。老羊为了救自己的孩子,毫不犹豫地摆出架势要和比自己体积庞大数倍的老牛对战。小羊躲在母亲的身后,开始吃身边的青草。小羊多幸福啊,当危险来临的时候它可以祈求母亲的保护。而自己呢……
在夏月很小的时候,父亲因为去外地打工,不幸出了事故,永远地离开了她和母亲,这给他们整个家庭带来了巨大的灾难。从此,像大部分失去丈夫的女人一样,夏月的母亲开始独自支撑起这个家庭,那时,夏月才不到两岁。夏月的外婆以及邻居等都曾试着劝她母亲改嫁,夏月的奶奶甚至想把她母亲改嫁给自己的小儿子,也就是夏月的叔叔。他比夏月的爸爸小六岁,在村上是出了名的懒汉,整天和村上的几岁到十几岁之间的孩子们混在一起。夏月的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为此夏月的奶奶和爷爷从此开始对夏月的母亲变得冷淡起来,夏月的叔叔甚至对夏月的母亲产生了些许恨意。在这样的气氛中,“一家人”住在一起越发尴尬起来,于是,本来和公婆小叔子在一起住的夏月的母亲携带夏月和公婆分了家,只留下夏月爸妈结婚时那间房子,别的什么家具等都没有要。
就这样,夏月和她的母亲就挤在一间即做厨房又做卧室的房间里开始了独立的生活。即使夏月的爸爸没了,但毕竟血浓于水,夏月的爷爷奶奶可以对夏月的妈妈这个与他们家族所谓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置之不理,但对夏月,这个身上毕竟流着自己家族血液的孩子,还是多少有些疼爱和怜悯,时不时会给小夏月一些零花钱,或者做了大肉还是别的什么比较“珍贵”的东西,就悄悄叫上小夏月过去吃点,但同时,小夏月也被告知:不能告诉母亲。再后来,当然,夏的母亲知道了这些事儿,但她只是沉默了许久,什么都没说。
夏月的母亲勤劳能干,种了三四亩地,每季的收入还可以顾着她们母女俩过活。
转眼几年过去了,小夏月已经十岁了,到了上学的年龄(农村的孩子上学比较晚,一般到八岁甚至十岁才进学校)。夏月的母亲用攒了半年的六块钱给夏月交了学费,于是夏月进了村上的那个只有一个班级一个年级的学校。学校唯一的老师也即校长是村里的媳妇,她丈夫是乡里的干部,整日在乡里上班,很少在村里露脸,整个学校只由校长一人打理。从此,夏月开始和文字打起了交道,从“鸡、鸭、鹅”到“太阳、月亮、星星”;从“你、我、他”到“我爱*主席、我爱天安门、我爱中国**党”,夏月感觉一个崭新的世界出现在面前。 父亲这个角色的缺失似乎没有对小夏月的生活产生太大的影响,她陶醉在书本的清香里,自娱自乐。就这样,在母亲的辛勤劳作下,夏月读完了村里的那个小学,接着转到乡里的小学去,读完了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接着又读了五年级。
如果说我们应该相信命运的话,那这所谓的命运便常常和人们开玩笑!
和夏月相依为命的母亲因为常年操劳,身心疲惫,积劳成疾。有一天,夏月的母亲在田地里劳作时,突然感到一阵头晕,接着眼睛一黑,晕了过去,田地里的好心人看到了,就把她抬了回来,用架子车拖着送到了乡卫生院。医生诊断了许久,却不知道病因是什么,只好建议村里的人把病人转到县城医院去。而这时夏月还在学校的教室里上课呢,村里托人告诉了小夏月,一听说母亲晕倒了,夏月便飞奔着和来人一起去看母亲。于是,夏月和母亲一起去了县医院,医生检查了病情后,出来对着几个送她们过来的村民说:“谁是病人的亲属?怎么病人病到现在才发现?再晚点就没命儿了!”。是高血压,血压一下子太高,都快爆破血管了,要是爆破血管,那真的是急病,没得救了。医生给开了药单,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些西药的名字。医院建议病人住院修养几天,但夏月家里没钱,只好按着药方买了点药就和村里人一起回去了。其实,夏月的母亲早就意识到自己身体不适,常常天气一热或者干活太累就会觉得头晕眼花,更厉害的是感觉头皮会阵阵的痛,然而夏月的母亲一直忍着,瞒着夏月,因为她怕自己的病会花掉很多钱,而这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却是要留着给月儿交学费的啊。夏月不是傻瓜,她毕竟读了四五年的书了,知道母亲一直在瞒着她,也理解母亲的良苦用心。然而,她却无能为力,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流泪,默默地祈祷母亲的病能快点好起来。
有点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高血压这种病是很难彻底根治的,甚至可以说是无法根治,平常只有经常吃药才能稳住血压,并且不能从事过重的体力劳动。然而,对于夏月的母亲来说,这两条都是难以实现的,第一,家里没钱;第二,要继续好好种地,不然两人就无法糊口。
命运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丝毫不听人的使唤。
最令夏月担心的事儿还是发生了。她在无数个夜里祈求上天的保佑,然后她的希望落空了。那天,她照旧在学校里读书,母亲在田地里劳作。突然,母亲眼睛一黑,从此便再也没有醒来。当村里人发现她晕倒的时候,她还有些呼吸,嘴里弱弱地喊着“月儿,月儿…….”。当夏月被人叫回家的时候,母亲已经被村民从地里抬了回来,没了呼吸。母亲的嘴角微张着,仿佛还在叫着“月儿,月儿……”,母亲的手里还握着一颗叶子刚蔫下去的小草,那是母亲从田地里的最后一个劳作。她满怀着希望,期盼着来年能有一个好收成,期盼着来年能多挣点钱给月儿交学费,甚至还希望交完学费还能剩下一点,留着下一年交学费。母亲想的肯定全是月儿,却置自己的病情于不顾,多么伟大的母亲啊,多么伟大的母爱!。夏月跪在母亲身边伤心欲绝地哭起来,那哭声震天撼地、痛彻心肺,出自一个才十五岁的女孩之口,让人不忍去看。在旁观看的邻居们也满脸忧伤,好心的妇人过来拉夏月,劝她不要太伤心,却她们也想不出别的可以安慰的话来,她们的眼泪也流了出来,在一旁小声嘀咕着:这闺女太命苦了。夏月的爷爷和叔叔在他们的屋子里,始终没有出来。夏月的奶奶颤巍巍地走过来,立在夏月母亲身旁,悄无声息,慢慢地撩起衣角抹起了眼泪。
母亲的突然离去,给夏月以极大的刺激,颠覆了她整个的生活。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经历亲人的离去,而且是自己的母亲。虽然她也常为母亲的身体担心,但没想到母亲会这么快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她。夏月第一次这么深深地感受了死神的可怕,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和无助。如果说父亲的离去对还不到两岁的夏月没有产生太大伤害的话,那么母亲的离去却深深触痛了她那颗幼小的心灵。
母亲走后,夏月的外婆想收养小夏月。对此夏月的奶奶没有表示反对,但夏月的爷爷和叔叔坚决不同意,甚至摆出架势想去打官司——他们看上了夏月家的几件家具和一个凤凰牌缝纫机。夏月的外婆本来就很伤心,看到夏月会更难受。于是,夏月的外婆也再没说什么。就这样,夏月又和自己的爷爷奶奶和叔叔住在了一起,但这次没有了妈妈的陪伴,只是她孤伶伶的一个人。
夏月呆呆望着自己手里拉着的老羊和老羊的几个孩子,不能自已地哽咽起来。母亲走后,奶奶把原来应该由叔叔放羊的任务交给了小夏月,这似乎是必然的,也是顺利成章的,因为夏月的那个叔叔根本就没有放过羊。从此,每天下午放学后,别的小伙伴都可以吃上妈妈做的面条,而夏月却要拉上老羊,赶着它的孩子下田地……
正所谓造化弄人。命运之神往往在剥夺一个人正常生活权利的同时,却又给他带上沉重的镣铐和枷锁,让他在崎岖的生命之旅中更加举步维艰。夏月就是这样一个被命运“眷顾”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命运之神带走了她最亲爱的人,她自己却没有半分抗争的能力。
posted on 2005-05-06 19:58
慧心雨 阅读(5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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