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辍学

 

夏月牵着老羊回到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奶奶听到了老羊和小羊混杂的满意而悠闲的歌唱,知道羊儿今天是吃的挺饱,于是便央月儿把老羊拴在西屋干草房里面去。叔叔哼着小曲,拿着收音机从大门里窜了回来,满身酒气,不知道又在谁家混酒喝了。爷爷依旧抽着那根老烟袋,扑扑地吐着云雾,听到收音机里女播音员甜蜜的声音由远及近,才知道自己找了半天的收音机,原来是被那宝贝儿子摸去了,便也不说什么,只抬起眼皮,斜瞥了儿子一眼,继续照着他惯有的节奏吞吐云雾。爷爷的门牙被烟叶里的焦油熏得又黑又黄,颧骨高高地突出着,一层黑黑的带着皱褶的皮肤裹贴在外面。他是一个精瘦的老头,不知道是因为焦油的缘故还是因为岁月的冲蚀。奶奶闻到一股酒味,就知道儿子又喝酒了,于是拉长了脸,嘴里絮叨着:“瞧瞧你,都快三十岁的人啦,还整天在外边瞎逛啥啊!你看小月,这么小个姑娘家,都会把羊儿给放得饱饱的。你倒好,让你去放羊,你撒开绳子不管,差点把羊给放丢了!唉!……”奶奶无奈地摇摇头,冲洗碗筷准备盛碗饭。

“唉…………,你就不能少说几句吗?这话我都听了几十年了,耳朵都长出茧子来了,你也不嫌烦?唉!”叔叔倒是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好像还受了委屈似的。

“哎!说一百遍一千遍我还要说,看看你哥……”奶奶提到“哥哥”时候,突然停顿了,又禁不住哽咽起来,她又想起了不幸早逝的夏月的爸爸。

“妈,你怎么又来啦!我哥他都走了那么多年了,况且还说不定根本就没死呢。这事儿不好说啊,外面来了信儿说人死了,说不定我哥他挣了大钱,不想认这个家了呢!”叔叔翘着鼻子,面无表情地说着,听上去他倒还挺有些心机。

“去!瞎扯啥呢!我的亲骨肉我还不了解,你哥他不是那种人!”母亲赶快打断了叔叔的话。

“行,行,行。咱不说这个啦!”叔叔油头滑舌起来,“妈,饭做好了吧?”

“去叫小月一声”母亲不高兴地朝叔叔嚷着。

话音未落,小月已经把羊拴好,洗干净了手,来到了灶房。

“奶,做好饭没?我帮你烧锅吧?”自从夏月跟着爷奶住,她变得越发勤快起来,这是寄居人下的一种自然的心态。

“不用啦,这就好。等下水一烧开,把青菜放进去就行了。你把当门儿(即所谓的“客厅”)桌子收拾一下,把椅子摆摆。”奶奶慢悠悠地说着。

夏月回到当门儿,把横七竖八乱放着的几个椅子摆在木桌旁。当门儿靠后墙儿的地方横着一个大木床,足足可供三个人竖着睡在一起,是奶奶过门时的嫁妆。大床的长度并没有占用所有后墙的距离,它的一头靠着与灶房临近的间墙,一头架着一个手动面条机。面条机的外侧放着一堆铡碎的青草,草铡被青草淹着,只露出一个油光光的铡把儿。草堆的外边就是一个几乎快掉光了油漆的方桌,还有几把用年轻的杨树做成的椅子。

爷爷家共有三座房子,一座是西屋,主要存放稻草等供牲畜吃的草料还有锄头耙子等一些农具,买了羊后,那里也成了羊的家;一座是北屋,有三个房间,本来夏月爸妈结婚时是分给他们的,后来夏月妈妈和爷爷奶奶他们分开住,自己和夏月就只住了东边一间,中间一间和西边一间只是堆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那间的后墙上依然挂着夏月的爸爸妈妈结婚时买的毛泽东画像,夏月的叔叔在西北那间支了一个床,卧睡在里面。自从母亲去世后,夏月就独自一人住在了以前她和母亲共住的东边那间里;再就是东屋了,也就是夏月他们现在所在的那房子,也是三间,北边那间是喂牲畜的地方,一进去就能看到一个石做的牲畜槽,牲畜槽上拴了一头上了年纪的浅黄色的公牛,在老牛身后的墙角卧着一头一百多斤的母猪。中间那间就是刚才介绍的那样,南边的房间是灶房,烧菜做饭的地方。三座房子加上南边圈起来的院墙,大门朝南,这样就形成了农村典型的小院落。

爷爷看到孙女收拾椅子,把斜靠在床头的身子欠了欠,再狠狠抽了一口,继而把烟袋放在床头柜上面,套上鞋子,从床上缓缓立了起来。爷爷下午去田地里割草了,看看那堆青嫩的碎草就可以推知。叔叔进屋时是顺势坐在门槛上的,看到小侄女收拾椅子准备吃饭,他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顺着爷爷起身那会儿,也赶忙把身子提了起来,把收音机放在方桌上面。奶奶已舀了清水在脸盆里,夏月洗过手后,爷爷走过去洗,叔叔跟在后面。等夏月的奶奶也收拾完东西,把自己那双粘满油味的老手,放在那盆已经洗了三个人之手的水里。

奶奶做的面条很好吃,老远都能闻到一股小磨香油的味道。夏月很喜欢喝奶奶做的面条。但奶奶做菜的手艺不太好,远不如夏月的母亲,夏月的母亲做菜最好吃了,几根简简单单的青菜下锅,她就能做出美味可口的菜来。

“月儿,今天老师有没有布置作业啊?”奶奶把碗放在嘴边,一边往嘴里送着面条,一边望着夏月。

“有,不过在学校已经做完了”夏月抿抿嘴,乖乖地答道。

 

自从妈妈去世后,夏月一直睡在原来她和妈妈同睡的那张床上。爷奶在东屋当门那张大床上睡,夏月不小了,没有和他们睡在一起。夏月晚上吃完饭,就一个人在北屋东边那间原来她和妈妈相依为命的房子里,点起油灯看书写作业。

夏月的同桌王鸣,常常会推荐给她一些书看。王鸣说,她爸爸有很多藏书,有的书已经老得发黄了,有的书还有十几厘米那么厚呢!王鸣的爸爸是乡里教育所的秘书助理什么的,是很有文化的,人家是城里人,不用去田地里干活的,还每月有工资拿。夏月很羡慕王鸣,觉得自己和人家比,真的是差的太远了,用一个成语形容,那该叫做“天壤之别”吧。即使家庭背景差别很大,小鸣和夏月的关系却一直很好。在课间,王鸣常常给夏月讲一些爸爸带她去县城看到的花花世界,从两毛钱就可以在街道里游来游去的大巴车到五分钱一束的棉花糖,从长长的城南大桥到街道上林林总总的高楼大厦,王鸣讲得津津有味,夏月听得天花乱坠。不过最吸引夏月的不是王鸣对县城的精彩描绘,而是王鸣书包里时常塞着的一两本“课外书”。对夏月来说,县城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虽然妈妈上次病倒时她也跟着去了县城,但那次是被村民的自行车拖着去的,况且县医院是在县城郊外,距离王鸣描绘的繁华的街道还远着呢!而王鸣书包里的“课外书”却是伸手可及的。到了下课时间,王鸣就会神神秘秘地把头埋在课桌下面,津津地看起她事先藏在书包里的“课外书”。刚开始她还试图瞒着夏月,后来她看出夏月不是那种多嘴的女孩,又那么喜欢书,就慢慢把自己书包里的“课外书”借给夏月看,不过要夏月保证:不准告诉别人!夏月睁大了眼睛只顾乖乖地点头,王鸣这才满悠悠地从书包里摸出一本厚厚的书来塞给她。接着王鸣满脸认真地告诉夏月,这书是她从爸爸的书房里拿出来的,爸爸说了,看这些课外书可以,但不能耽误了学习,必须在功课做好的前提下才能看。夏月记得,从王鸣手里借到的第一本书是《钢铁是怎么炼成的》,夏月记得那本书已经发黄,书皮已经残缺不全,只剩下了左下角巴掌大的一片,上面依稀能看到一个身着军装、手握钢枪的人影,没有了头和脖子,但可以看到胸前挂着的几枚五颜六色的铁片,王鸣斩钉截铁地告诉她那是勋章,于是夏月开始羡慕王鸣的学识来,她发奋要好好学习好好读书,将来也能像王鸣那样,知道那么多课本以外的知识。从此以后,每天晚上吃完饭,夏月都要在床前看上一会儿,直到听不到叔叔哼曲的声音和爷爷奶奶的絮叨声才轻轻把油灯吹灭……

 

“闺女家,读书有什么用呢?还不如把羊放好,每年收一窝羊崽呢!”爷爷嘴里咕噜着面条,打断了奶奶和夏月的对话。

“就是,瞧隔壁的小凤,人家才读了两年书,照样识得算帐,她爹跑去外面收破烂儿,她都跟着当会计了!”这时他也开始添油加醋起来,显然他对夏月前段时间九月份入学时交的十二块钱学费还耿耿于怀。夏月的叔叔常常在外面混饭吃,即使在家,也很少在正常的吃饭时候进食,平时都是别人吃完了,他才慢悠悠地从他那房间里出来,走到灶房里,拿起奶奶早给他准备好的饭菜。所谓“收破烂儿”,就是在村里吆喝着回收破锅烂塑料之类的,廉价收回来,也以稍微高点的价格卖给回收站,利润微薄。小凤原本是和夏月一起上学的,从村里的学前班到乡里的小学,她俩一直关系很好,学习成绩也都不相上下。但小凤读到二年级,就被家里因交不起学费为由从学校拉了回来,从此再也没有进过校门。

“对了,小凤家的那只羊生了吧?”爷爷跟着问。

“没呢!我昨天去找她二哥打牌,看见小凤拉着羊出去,肚子还小着呢!”叔叔仿佛来了兴致。

“我倒觉得,还是多读几年书好!”奶奶有些泄气地嘟起嘴。

油灯挂在通向灶房的隔门的一边土墙的铁钉上,微黄的灯光投射在奶奶佝偻的后背,她那本来就略显干瘦的脸庞的轮廓在几根银丝的乱舞下,显得更加苍老,配着那盏透着微黄的光线的油灯,像一幅岁月定格的油画。

叔叔抬起松垮的眼皮白了奶奶一眼,不再搭话。爷爷已吃完了面,重新把身子斜靠在床头旁,吊起了烟袋。夏月不是傻瓜,听得懂爷爷和叔叔话里的意思,她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夏月依旧是每天去上学,然后放学回来就是去放羊,除非是雨天。晚上吃完饭,依旧抱着从王鸣那里借来的小说,如饥似渴地读起来。就是这无数个挑灯夜读的晚上,她懵懂的稚嫩的思想开始觉醒。从《钢铁是怎么炼成的》中,夏月意识到了人生应该是一个征途,这征途布满坎坷,但保尔用他自己的一生告诉我们一定要坚定地走下去,追求生命的意义!夏月也认识到了善良和邪恶,在冉·阿让和爱斯美拉达身上看到了正义和善良的光芒。渐渐地,夏月的思想还是漫漫地丰盈起来,开始自觉地思考人生。

天渐渐地冷了,十月的秋风早没了踪影,取而代子的是愈发冰冷的寒风。

在夏月期末考试的那天,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地里早没了青草,羊儿也不用去放了。期末考试,夏月数学拿了全班第一,语文拿了第二,第一是王鸣,她的作文比夏月多两分。夏月很开心,和王鸣互相谈笑着彼此的成绩。转眼就放假了,夏月和王鸣约好,来年的新学期看谁拿语文第一呢。夏月又从王鸣那里借来几本书,两人因为共同的爱好而关系愈发亲近了。

一天有人来村里收羊,奶奶卖掉了一只小羊,顺便买了一块布,给夏月做了一件新棉袄。叔叔嚷着要结婚,说家里没钱,要把所有能省的钱省下来,作为将来相亲时的聘礼。这个春节,只有夏月添了新棉袄,这是奶奶的意思;别的都没有添新衣服,这也是奶奶的意思。爷爷已经年过六旬,早已不在乎这些细节,而叔叔整天混迹在外,更没空去计较是否有新衣服穿。

夏月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她仿佛觉得自己来年的学费可能无望了。但她能做什么呢?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认真地阅读从王鸣那里借来的小说。这次,她借来的不是外国作家写的,听小鸣说,是一个来自台湾的女作家写的,叫岑凯伦。她的小说透着细腻温柔的情感,文笔又那么舒畅优美,给夏月小小的心灵带来了全新的体验。王鸣曾悄悄地告诉她,这些小说是专写“爱情”的,说完还朝夏月诡秘地一笑。

果然,夏月最怕的事儿还是来了。快开学的时候,有天晚上夏月正在北屋自己的房间里看书,听到她熟悉的伴着布鞋与地板摩擦时轻轻的沙沙声,奶奶走了进来。

“月儿,还在写作业呢!”奶奶问道。

“嗯,我在看书。”夏月一惊,奶奶已就着灯光摸到了床头。

奶奶的额头有些紧皱,看着夏月,却一句话也没说。连日来叔叔闹着凑钱做聘礼的事儿已让夏月明白了七分。

“奶奶,我知道……咱们家里穷,叔叔还要结婚。不行的话,我就……我就先不读了……”夏月的话有气无力。

“好孩子……要不……等咱家里攒够钱了,下个学期接着读,行吗?”奶奶的眼睛有些晶莹的东西在闪动。

“嗯……”夏月听到奶奶的话,感到无助和失望,但这也是她预料之中的事儿。

那天晚上,夏月失眠了,她在想保尔,想他身体残废后仍勤奋地写作。她也想到了那个孤苦伶仃被人收养的冉·阿让……泪水浸湿了枕头。

posted on 2005-05-07 16:22 慧心雨 阅读(198) 评论(1)  编辑  收藏 所属分类: 小说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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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 小说《芳草》连载中---第二章 被迫辍学
2005-06-20 21:40 | 李玉幸
xie de bu cuo ,ji xu nu li a   回复  更多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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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文被作者在 2005-07-13 12:22 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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