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过后的一个星期天，夏月去王鸣家还书，看到了王鸣家院子里晒衣绳上晾着的胸衣，不是王鸣那天和她一起去买的那个。夏月想，那个应该是王鸣的妈妈的。

       一天晚上，夏月在家里看书，突然从书里面掉出一张小纸条来。她赶忙小心翼翼地捡起来，那纸条被整整齐齐地折成了一个四方形，看上去好像是不久折的。夏月慢慢地打开，里面用铅笔写着几个不太工整的字：我喜欢你。夏月像触了电似的，赶忙把纸条合起来，小心翼翼地折好，重新夹到书里去，然而她再也没心思看下去了，因为那纸条，或者还因为别的。夏月有些纳闷：王鸣的书里面怎么可能会有这种纸条呢，她从来没有给我说起过她有这方面的事儿啊。

隔了一个星期，夏月又去还书。夏月刚把书递给王鸣，王鸣就像丢了什么似的把那几本书翻了个遍，到最后一本书时，翻到了那张纸条。王鸣朝夏月微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其他几本书放到书架上，唯独把那本带纸条的放在自己的枕头边。

“夏月，咱们班前几天期中考试，刘军考了第一名！”王鸣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刘军是她们的同班同学，成绩一直很好，是一个很活泼很聪明的男生，老喜欢和女生扎在一块。

“噢。”夏月每次听到王鸣说起学校里的事，就有些不快，不愿接着话题再说下去。

“喂，你觉得他怎样？”王鸣把夏月拉到自己的床边，表情神秘地问道。

“什么怎样？他不是一直都学习很好吗？他得了第一名很正常啊。”夏月仿佛觉察到了王鸣的言外之意，却出于少女的羞涩故作不知。

“他上个星期……给我写了一个纸条”王鸣匆匆地抬头望了夏月一眼，又匆匆地把头低下去，脸上有些不自在起来。

“噢？”夏月两眼望着王鸣，眼角带着些许惊讶，又仿佛带着些许微笑。

“他说……他说他喜欢我。”王鸣把头抬起来，脸红红的，朝夏月一个傻笑。

夏月呆呆地听着，看到王鸣傻笑，也傻笑起来。

“喂，我正想去找你呢，你说我该怎么办呢？”王鸣收敛住了傻笑，双眼带着期待地望着夏月。

“我也不知道，我还没遇到过这种事儿呢。”夏月慢吞吞地答道。

“这一个星期，每次走进教室里，总觉得好紧张，好像他在一直盯着我一样。”

“呵呵，是你自己心虚了吧！”

“夏月，我想把那纸条交给老师！”

“这样不好吧！那会伤了刘军的自尊的。”

“哎啊，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啊？”王鸣有些焦急。

“这纸条的事儿别人知道吗？”

王鸣摇摇头，但似乎又不太确定。

“既然没别人知道，你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不是更好吗？”

“嗯，还是你聪明！我白读那么多书，遇到事情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王鸣犹豫了一会，把身子斜倒在床上，对夏月说。

“我这叫旁观者清。”夏月抿了抿嘴，微笑着说。说完，慢慢起了身，朝书架的中国古典文学那块走去。

夏月借了本厚厚的《一帘幽梦》，台湾女作家琼瑶写的。夏月本来找了本中国古代神话来看的，但王鸣执意让她去看这本琼瑶的书，夏月难却盛情，只好听了王鸣的话。听王鸣说这部小说很好看，故事很感人。走在回来的路上，夏月心情有些低落，因为王鸣又提起了学校的情况，更因为王鸣提起了他们班的刘军给他写的纸条。以前夏月在学校的时候，第一名和第二名是被王鸣和她俩人占据的，第三名就是刘军。其实，夏月也注意过刘军的，他那爽朗的笑声，总能逗得他前后左右的女生，放开淑女的架子哈哈大笑，但因为自己家里穷，不敢多想，只想好好学习，拿得好成绩。记得一次刘军在班里和同桌追打时，碰掉了夏月的一本书，夏月头都没抬，就自己捡了起来，但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刻她心里却怦怦地跳个不停。后来，夏月辍了学，对刘军的记忆也自然地淡了。

这时，夏月突然觉得，王鸣仿佛与她有了些距离。

夏月回到家，突然感觉忘记了些什么。当她走进自己那个小房间，准备把书放到床头柜子上的时候，她看到了柜门。她想起来了，她记得今天要向王鸣请教怎么穿胸衣的，谁知道到了那里，被被那纸条和刘军的事儿给搞昏了头，把这事完全给忘了。夏月知道，即使没有忘记，她也没心情去问王鸣这事了，王鸣关于学校和那纸条讲了一大通，早使夏月心里乱糟糟的。夏月坐在床头，情绪有些低沉，望着床头那本厚厚的封面有些发黄的《一帘幽梦》，却不想翻开去看，反而开始发起呆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袭上心头。

难道生活真的是不公平的吗？难道真的有“命运”这回说法吗？如果没有所谓的“命运”，那为什么自己和王鸣相差那么大呢？王鸣不仅有父母，而且还都是拿工资的国家干部。而自己呢，却早早地接连失去了双亲；王鸣家里有很多藏书，她不但没有辍学，反而很快就要升入中学，开始新的生活，朝梦想的距离又近了很多啊。而自己呢，为了看书，还要大老远跑到王明家去借，幸亏王鸣家里人都挺好，不然时间久了，不要说王鸣家会嫌烦，就连自己都会不好意思。这还算好的呢，最让夏月不堪承受的是，自己辍了学，而且根据直觉和奶奶家的经济状况，再复学的希望很渺茫。和王鸣相比，自己甚至连渴望爱情的权利都没有。夏月感到无比失落和孤独，觉得自己是一个被上帝遗忘的弃儿。而王鸣呢，却正好像是上帝的宠儿。夏月觉得自己的生活和王鸣相比简直是地狱之于天堂，谷底之于山颠。想到这，夏月好想大哭一场，但她那双纯真而略显忧伤的眼神却一滴眼泪都没有。生活中接连而至的不幸已使夏月开始渐渐变得坚强。她曾躲在被窝里无数次地大哭，哭她那不幸早逝的母亲，哭她没法再回去的校园。漫漫的长夜，泪水浸湿了她的枕头，夏月就在这浸着泪水的枕头上渐渐进入梦乡，她梦见了母亲，梦见了母亲那瘦小的身影，梦见了母亲那双关切的眼神，甚至梦见自己听到了母亲的呼唤、母亲的叮嘱……

“月儿，今晚饭吃饱了吗？功课做了没啊？……噢！作完了呀，那早点睡吧！明天早上我叫你起来。

……

“月儿，快起床了，妈做好饭了，快起床吃饭上学去啊！什么？不舒服啊？快让我摸摸额头，哎呀！怎么烧得这么厉害呢！你看这傻丫头，烧成这样子了，也不给妈说一声！走，妈带你去看医生去！

……

“月儿，作业做完了吗？过来给妈烧会儿锅，妈要择菜，一时忙不过来。

……

“月儿，都快中午了，你先回家去吧！妈再锄会儿地再回走！在家等着妈回来做饭呀！

……

“月儿，吃饭了!

“……”

一个个生活的场景在夏月的脑海里回旋，母亲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昨天。夏月多么希望这一切没有失去！多么希望能再和母亲一起生活！哪怕仅仅只有一天也好！夏月想沉浸在这甜美的梦里永远不再醒来！她不愿甚至不敢睁开眼睛，惧怕面对自己的这个孤单的小房间，惧怕面对深夜时那窗外凄惨的虫鸣，惧怕面对这现实得让人不愿面对的生活！一觉醒来，别人都吃饱了妈妈做的早饭，美美地挎着书包上学去了，而夏月却要像那些孩子们的父母一样，手里牵着羊绳儿或者肩上扛着锄头，下了田地，做起了农活儿。和那些孩子的父母唯一不同的是，夏月挎了一个帆布包，里面是她跑了几里路去王鸣家借来的书。邻居们也常对夏月议论纷纷：

“这孩子有志气啊，将来能出大气候呢！连下地都不忘看书！”

“说不定她妈的坟是块风水宝地，占了地气儿了，夏家要人头地啦！”

“就是，不过小月怪可怜的，早早就没了爹娘……”

“她爷奶也真是的！夏月上学成绩这么好，为什么不让上了呢！”

“哎！还不是因为那宝贝儿子！”他指的是夏月的叔叔，村里的人都笑话他，看不起他，说他是二流子，不知道干活，只知道整天和那些小流氓小混子在一起瞎闹。

“嘘……小声点，别让人家听见了。”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邻居们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的议论，多多少少会传到夏月爷奶的耳朵里一些，夏月没有在意过这些议论，也不知道爷爷奶奶听了，心里会想些什么。

夏月叔叔的所谓的婚事也在意料之中地泡汤了，成了一场啼笑皆非的闹剧。

原来是他一次到邻村鬼混时，看上了邻村的一个女孩，回来他便嚷着夏月的爷爷奶奶让去那女孩家提亲，爷爷奶奶拗不过他，只好准备了点彩礼去那女孩家说亲。两位老人自己心里也多少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德行，也没报多大希望。谁知道这消息早传到了那女孩家，人家父母知道夏月的爷爷要去，便在那天把大门上了锁，去邻居串门去啦。爷爷吃了闭门羹，只好拿着彩礼回来。可夏月的叔叔不死心，跑到邻村老是想缠着人家那女孩，那女孩根本不理他，甚至连正眼看他都没有。他这样老是往那村里逛，搞得那村里的人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谁都不愿招惹这个流氓。原来，他的名声早就传出了本村，邻近几个村儿里，消息灵通点儿的，都知道夏家有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刚好夏月奶奶家一个邻居和那女孩的父亲是建筑工地的工友，那邻居一听说夏月她叔叔要去那女孩家提亲，就早早赶到那女孩子家通报了消息。

这种事儿在农村里叫做“扒媒”，就是本来有人牵线搭桥给说了媒，准备好了聘礼等着定亲呢，突然有人在背后说了你的坏话，搞得对方说什么都不愿再与你成为亲家啦。被人“扒媒”在农村是件很耻辱的事儿，一般当男方的父亲或者母亲怎么怎么不好了，或者怎么怎么作风不良了，或者男方好吃懒做了之类的，才会有人在暗中告诉女方，说男方的不是。当然，也有女方不听“扒媒”人说的那些耸人听闻的话的，但大部分的女方都是抱着一副又惊奇又庆幸又感激的表情来仔细聆听，听完后，女方的主人就会皱皱眉头，咂咂舌尖，摸索一下后脑勺，苦思冥想后，找到一个既言辞委婉又态度坚决的理由来，等着男方的人来后，拒绝这门险些要成了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