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月的奶奶已托小凤她妈，给小凤的表姐稍了口信，说夏月想呆在家里，暂时还不想出去打工，随后又说了些客气的话。

夏月像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俘虏一样，眼看着奶奶替自己作了这可能改变她生活轨迹的决定，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眼看着这或许能够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就这样与自己失之交臂，却无能为力，甚至连申辩的勇气和力量都没有，这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和无奈？

       “月儿，今年多大了？十六了吧？”看完医生回来的第二天晚上，夏月的奶奶走到夏月的床前，坐下，突然问起这个有些突然的问题。

       “嗯！”对于奶奶的这样的提问，夏月似乎预感到有些事情要发生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般如果有人向年轻人问起年龄的时候，这多半是与婚姻和亲事有关的。

       “如今，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再怎么惩罚你那个没良心的叔叔也于事无补了……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事就别让外人知道了，就你爷爷和我还有你咱们三个知道行了。”奶奶底气不足地说这话的时候，夏月那个所谓的叔叔还没有回来，他是两天前走的，说是出去和朋友一起上山去了。

夏月的爷爷奶奶对此从不过问，儿子的离去似乎对他们的生活没有产生什么显著的变化。自从那场噩梦之后，夏月发觉，她叔叔在家的日子少了，并且很少在外面过夜的他，开始几天几天地呆在外面。对于这样的变化，夏月的爷爷奶奶似乎一点都没有察觉。

       “奶奶……我知道您的意思……什么都别说了……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夏月表情有些木然。

       “月儿，那你现在心里有什么打算呢？”

“……”夏月沉默了片刻，对于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话题，又一次陷入了迷茫。

奶奶也无力地低下头去，欲言又止。

第二天早上，一个右眼有些歪斜的五十来岁的男人，突然出现在夏月奶奶家的院子里，虽然穿着朴素，但从那张黝黑的贴满皱纹的脸上，明显看得出浑身经过悉心打扮过的痕迹。只见他走到院子来，径直朝东屋走去，见了夏月的爷爷奶奶，慌忙亲切地伸出头来，行起礼节。他是来给自己那宝贝儿子提亲来了。

夏月的奶奶站在北屋的门口，朝夏月的房间里说：“月儿，有客人来了，出来打个招呼吧！”

听了这话，夏月明白了昨晚奶奶的谈话的真正用意。

夏月慢慢地起身，然后表情冷冷地坐在了靠近奶奶的一张椅子上。那男人见夏月出来相见，脸上顿时堆满了笑意，又白又黄的门牙暴露出来，整个面容因为右眼的歪斜而显得有些狰狞，但又明显能从他左边的目光中，读出些许温情和善意。夏月看到那人朝她这样怪怪地望着的表情，显得有些不自然起来，微微欠身，朝奶奶那边凑了凑。

这里似乎有个规矩，对于一门婚事，当事的男女双方往往没有什么选择权或者决定权，只要男女双方的父母同意了，这门婚事就算成功百分之八九十了。

那男人和夏月的爷爷奶奶在一起，聊一些生活中琐碎芜杂的事儿。夏月呆在那里，偶尔附和着傻傻地笑一下，没有参与其中的话题。过了大约一个钟头，男人突然从话题中抽出神儿来，起身并顺势伸出左手臂，脸朝左手腕瞥了一下，然后很吃惊地说：

“噢！不早了，家里还有点事儿，我先回去了。等几天带我那孩子再来拜访您们！”男人礼貌地朝夏月的爷爷奶奶点点头，又对夏月浅笑了一下。

原来，奶奶把这事告诉给爷爷后，爷爷半天不说话。他们两个老人虽然过了大半辈子，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儿。对于突然横在眼前的一切，也显得有些措手不及。

看来，人生的智慧并非主要来自年龄，更多的是来自经验。

从医生那里回来的那天晚上，爷爷奶奶躺在东屋当门儿靠后墙横着的那个床上，彻夜难眠。

这个大木床是他们结婚时夏月的爷爷的妈妈留下的，给自己的长子也就是夏月的爷爷做了结婚的嫁妆。虽然爷爷平时很少说话，甚至显得过于冷漠，但他的心底仍是善良的，这一点夏月的奶奶一直确信不疑，不然当年她也不会跟爷爷嫁到这里来。他们相识在解放前夕，那是一个动乱的年代。本来夏月奶奶家离这里有十多里地远呢，她之所以嫁过来，是因为她听到了一个关于爷爷的故事。那时夏月的爷爷正年轻力壮，和另外几个人去夏月奶奶家附近的大山上去砍柴，一日回来晚了，被一伙狼群给拦截住。那时候，大大小小的山上都会潜藏着几只或大或小的野兽，甚至村民上晚上睡觉时，都能常常听到从村口山坡的树林里传来的恶狼的吼叫，谁家里如果养了羊和狗，忠诚守职的狗和想来叼羊的恶狼之间恶战的事儿也时有发生。夏月他爷爷是小队长，为了掩护大伙偷走，被恶狼咬去了一个脚指头。结果同伴们搀扶着他下山，正好落脚到在山脚下的夏月奶奶家。夏月奶奶的父亲是一个通情达理的明白人，听了大伙对夏月爷爷伤势的解释，觉得这人靠得住，就把夏月的奶奶许配给了他。后来没多久，夏月的爷爷伤势痊愈后，就和夏月的奶奶办了婚事。夏月的爷爷性格木讷，不善言谈；夏月的奶奶性格相对开朗些。虽然如此，两人结婚后一直关系很好，从没有大吵大闹过，从来都是和和气气。这在农村这片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大行其道，而自由恋爱没有什么空气呼吸的地方，也算是难得的幸福的典范了。

夏月的奶奶出于对夏月的前途的考虑，想让夏月去打胎，然后继续过她想过的生活。夏月的爷爷坚决不同意，说那太危险，说不定会出人命呢，况且农村这种卫生条件极差的地方，怎么敢让那些医生给动手术呢！附近做手术的水平唯一好点的医生就是村里的“仙贵”了，但一想到他那散发着奇怪味道的“办公室”，就让人望而却步，完全对他没了信心。如果到县城的医院去做，也不一定可靠，那夏月的妈妈不也是…..即使可以，那得多少钱呢！何止这些，如果真去打了胎，那肯定会被别人知道，这样的丑事传出去，邻居们知道了，会怎么看咱们？那真的没脸见人了！平时很少言谈的爷爷，这时却有了极大的谈话的兴致，啰里啰唆絮叨了一大堆可能出现的可怕的结果，奶奶听着，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层层的皱纹叠在了一起，慢慢地说了句：

“这倒也是！”犹豫了半天，又加了一句，“那怎么办啊？”奶奶完全没了主意。

“哎……让我再想想…..哎…..作孽啊”睡在另一头的爷爷拉拉被子，翻了翻身，又叹了口气。

奶奶乖乖地躺在那里，没了声响，竖起耳朵，希望爷爷能尽快想用一个体面的主意来。最后，当床头那台被忘了关掉的收音机，拉响凌晨两点笛声的时候，爷爷想到了他当年上山砍柴时救过的伙伴，就是后来出现在夏月奶奶家那个右眼有些歪斜的男人。那男人因为受了爷爷的救命的恩情，后来心里一直对此耿耿于怀，觉得过意不去，老想着找机会好好报答夏月她爷爷，只是苦于一直没有机会。记得前不久，夏月的爷爷见到过那男人，听那男人说，孩子上学不行，成绩很差，现在不上学了，在家里帮他干农活呢。爷爷问他，孩子多大了，他说马上就二十出头了。但随后又轻轻叹了叹气。夏月的爷爷问他为什么叹气呢，他说，虽然年龄都二十了，但个头矮小，看上去才十五六岁那样，又不懂事，虽然不上学了，年龄都这么大，应该有个大人样了才对，但他还是经常找那些村里的十几岁的孩子们，一起打牌、乱跑，整天混在一起，一点都不争气。那男人家里穷，父母没钱给他盖新房子，也便没娶到媳妇。他本来打算自己一辈子打光棍呢，谁知快三十岁的时候时来运转，出去做起了生意，挣了一笔小钱，回来后盖起了三间带花墙的平房，娶了邻村的一个有些口吃的小他五岁的女人做了老婆，结果一年不到，就生了一个女儿，又一年后，有了他说的这个儿子。想到那当年的伙伴，夏月的爷爷又有些犹豫：这样对得起人家吗？夏月的奶奶当然知道这事，心里也不便说什么。那男人的影子在夏月的爷爷的脑袋里转悠了好久，最后还是选择了他。夏月爷爷给出了完完整整的听上去十全十美的计划：尽快通知那男人来提亲，尽快定了婚事，尽快把婚事给办了。然后等结婚几个月后，夏月就可以自然而然地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这样，男人家的那个辍学在家的二十几的儿子，就名正言顺地成了夏月肚子里的婴儿的父亲。

既然决定了，说办就办。夏月的爷爷第二天就托人给那男人捎了信儿，说想把自己的亲孙女给他儿子说说媒，让他尽快来一趟。那男人收到这样振奋人心的消息，穿上了那身过年时才穿上的旧式中山装，提着聘礼，欢喜异常地来到了他的大恩人家，也希望借此能更好地报答恩人。而夏月的奶奶则充当说客，负责做夏月这边的思想工作。只是夏月的奶奶迟疑了很久，直到晚上吃完了晚饭，才慢腾腾地走进夏月的房间，结果也没有把想说的意思说出来。但如今，夏月已明白了一切。

       关于婚姻，夏月觉得这尚是一个遥远的话题，甚至根本就与自己无缘，起码到现在为止是这样。那斜眼男人的适时的出现，证实了夏月的预感：有人就要结婚了。但夏月觉得，这婚姻好像与自己无关。夏月冷冷地看着爷爷奶奶导演的这一切，没有了反抗的力气，甚至连反抗的欲望都没有。她俨然是一个自己生活的旁观者，冷冷地看着这出将要上演的戏剧，明知道主角是自己，却依然坐在观众的席位上。夏月在沉思，在思考自己的人生，思考自己该何去何从，或许直到现在她这才明白，她一直是一个别人手里玩弄的木偶，不知道控制着木偶的主人是谁，但她觉得自己一直生活在他的控制之中，虽然看不见他的踪影，但他却又无处不在。夏月厌倦了这种被控制和被玩弄的生活，决心站起身来，逃离他的魔掌，去追求自己梦想的生活，做自己命运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