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喜的日子定在农历九月初十，听人说这天是个黄道吉日，适合办红白喜事。

       夏月要出嫁的消息迅速在村里传了开来。有的人觉得可惜：对于夏月这样好学的孩子，如果不辍学在家，现在一定是考到县城一中了；有的人觉得奇怪：夏月年龄不大啊，才十五六岁吧，现在的女孩子，哪有这么早就嫁出去的？是不是她爷爷奶奶嫌弃她，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有的人对她的婆家好奇：这么俊俏的姑娘，被哪家的儿子给娶去了？这么有福气啊，几辈子修的福分，几辈子积的德啊！；也有一些人不知道从什么渠道打听到了夏月的婆家，于是也开始感叹：哎！我见过那孩子他爹，眼睛斜斜的，儿子也好看不到哪儿去！这是比较直白的说法；也有人含蓄点的，只是咂咂舌头，嘴里却不做任何评述，但从他们的面部的丰富的表情上，可以明显看得出他们内心的真情。显然，他们对此也是充满了同情和惋惜的，但他们理智地明白，对此，他们自己也无力相助，所以索性连话也不多说，免得浪费口舌，甚至会成了日后妇女们争吵的导火索。

       那男人在走后的第三天，又一次出现在夏月奶奶家的院子里，这里肩上挑着两个箩筐，不用说，里面都是为自己将来的儿媳妇准备的礼品。

       “孩子呢？”那男人刚把脚踏进东屋的门槛儿，夏月的爷爷就有些不解而又焦急地问。

       “哎！那孩子，太不听话了，说什么不来！”男人轻轻地甩了一下头，显得面有难色。

       “他不愿意？……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夏月的爷爷连连追问。

       “不是！他一个小孩子家，懂个屁！长辈做什么都是对他们好，他们却什么不知道！一点道理都不懂！”男人以长辈的口气发起了牢骚。

       “哎！没事，现在的孩子们都是这样子，等他们长大了就知道我们的苦心了。”夏月的爷爷接着话题说着，仿佛是给男人的儿子开脱，又好像是对面前的这个生气得嘴里喷出吐沫星子的男人的劝解。

       “本来昨天他还答应好好的，说今天和我一起过来的，可到了今天早上，吃了饭，就不见他人影了，他妈在村上叫了好几声都没人应，看来这小子是故意躲着我！回去我要好好收拾他！”男人对自己儿子的临阵逃脱表示了不小的反感，觉得这样显然有失他作为父亲的尊严和脸面。

       “那这事就这样定了！我找刘疯子问了问，说九月初十是个好日子，咱就在那天把孩子们的这事给办了吧！”夏月的爷爷欠身坐在了床边，开始切入正题。

       “好，大哥，听你的！九月初十，就那天了，不管刮风下雨，我都会来！哈哈！”男人的话中显现出些许幽默。

       夏月是男人走后的那天晚上知道结婚的日子的，同样是奶奶拖着她那潺潺的步子去了夏月的房间。

       “……月儿…..那事……你知道了吧？…..你爷爷说就定在下个月初十，这眼看着……这个月就过完了，你心里……有个准备。”夏月的奶奶绕了很大一圈弯，才说到点子上。

       “嗯！”夏月没有抬头看奶奶，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奶奶走后，夏月朝床头柜上那一匝不满灰尘的书本望了一眼，心里闪过一个令她兴奋不已的念头。她紧忙起身，翻起了那匝书，找到了那件信封有些发黄的夏月的来信。

       “对！王鸣！”夏月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眼睛里闪现出一种久违的光芒。

       “……现在还好吗？好想你，很想知道你现在过得好不好，有时间过来找我玩吧……”王鸣信中的话开始在夏月的耳旁回荡，仿佛曾经是一种冥冥之中的预言，而今却成了摆在眼前的诱惑。

       “……我啊？我不好啊！你不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啊！……不行，我实在坚持不住了，我要离开这里，但我需要你的帮忙……,王鸣，我要去找你！”夏月的大脑紧张地运转着，仿佛一个数学程序，赶着要在最少的时间里，计算出一个最佳答案来。

       夏月知道，自己选择的是一条不归路，踏上了上前的步子，便再也无法后退。但她自己心里明白，这也是自己唯一的选择。如果不向前行，就只好原地不动，最终掉进别人设置好的陷阱里去，即使拼命挣扎也逃脱不了郁死其中的宿命。因此她必须逃过这个陷阱，至于前面的道路上是否还有更加残酷的陷阱，那是以后的事儿，现在无暇顾及。

       大喜的日子临近了，夏月的爷爷找来一些帮手，帮忙做一些体力活；夏月的奶奶叫来几个说话投机的中年妇女过来缝制被子等。众人你来我往，下月奶奶家突然平添了很多人气。

夏月看着眼前的这些忙碌的人群，望着他们的满脸的认真，心里忍不住冷笑了起来。她突然觉得他们都很可笑，竟然会做出这么荒唐的、滑稽的事儿来！

夏月心中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准备好了逃离的日子。但每当她望见奶奶那慈祥的面容和拖着潺潺的脚步的身影时，心里就酸溜溜的。她觉得自己的周围有很多人，他们是那么的险恶，那么的可恶，就像耍木偶一样在耍着夏月，耍着夏月的命运，但唯独奶奶是一个好人！当夏月望着奶奶佝偻着驼下去的脊背，从北屋走到东屋，再从东屋走回北屋的时候，她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说实话，离开这里，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奶奶。虽然爷爷也不坏，但夏月关于爷爷的记忆真的少之又少，少得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产生感情，因而对爷爷也没有多少依恋。这桩婚事，夏月知道更多的是爷爷的主意，因而反倒对爷爷有了些鄙夷，更加想远离他了。村里的邻居更不值得夏月去依恋，她所知道的关于村民的生活，除了下地劳作外，基本都是在彼此争吵和打闹中度过的。从因受到媳妇的撺掇而毒打老爹的男人，到因听到风声说某个女人给自己男人戴了绿帽子而同别人破口大骂的妇女；从因有着五兄弟仗着人多势众而多占了别人三分土地的王家，到因怀疑偷了自己家的车子而同邻居结了仇怨的刘家，还有那个禽兽般的所谓的叔叔等等，夏月见识了太多这些琐碎的、无聊的、毫无意义的人与人之间的争吵和斗争，深深体验到了一些道貌岸然、衣冠楚楚的人们的龌龊的、肮脏不堪的丑恶的嘴脸。她已经对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没有了感情，反倒产生了日益加深的厌恶甚至仇恨，还有逐渐膨胀的逃离的欲望。

夏月想，如果自己走了，那奶奶本来就单调和孤独的生活会更加单调和孤独。但她又不得不离开。她决定给奶奶写封告别信。

出嫁那日的前一天晚上，按照习俗，母亲要到女儿的床前给她交代一些作为为人媳必知的“三从四德”。吃过晚饭，奶奶去北屋找夏月。

“月儿！”

“月儿……”

“月儿……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今天怎么叫了几声都不答话？”夏月的奶奶在北屋夏月那房间的窗外叫了好几次，都不见里面有动静，感觉有些不对劲，赶忙迈着她的小脚，跑到夏月的房间里去看，眼前的一切让她傻眼了。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屋子里的一切还勉强能够看清。奶奶朝夏月的房间望去，没有夏月的踪影，只见被子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的一头，上面平整地放着一个盖着枕巾的枕头。床头的书已经全然一空。夏月的奶奶走到床头，擦亮了一根火柴，看到一张压在煤油灯底座下面的一个纸条。她小心地把纸条抽出来，那纸条被认真地折叠着，整整齐齐，棱角分明，犹如折叠后又被重物压平了一般。夏月的奶奶上过高小的，所以通常的字还是能认出来的。只见她用因年老而有些抖动的手握着纸条，神色慌乱地走到当门儿，从针线筐里扒出一副老化眼镜来，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那张被她握得有些发皱的纸条。

“奶奶，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这里很久了。奶奶，首先，请您放心，月儿不会做傻事，月儿现在还是好好的。奶奶，我知道，我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很不负责任，这样会使您和爷爷很难堪，也会令男方那家很难堪，甚至可以说是洋相百出。但是，奶奶，其实，我一直没有彻底决定是离开还是留下，直到今天中午，我才狠下心来决定离开。奶奶，作为女人，我想你也知道，婚姻是多么地重要，当我想象着明天穿着新娘的新衣，被人抱到车上的那刻，我的心就开始剧烈地颤抖！奶奶，我不甘心就这样去走完自己的一生。我知道你们的苦心，之所以这么快给我办婚事，是想让我把肚子的孩子生下来。我一想到那么快就要做一个呱呱坠地的孩子的妈妈的时候，我真的一点准备都没有。我觉得，这一切现在对我来说，还是很遥远的事情。我一直觉得自己还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我还有很多没有实现的梦想，甚至连实现梦想的机会都还没有！不！我一定要离开这里！用我自己的双手去挣钱，去实现我的梦想！奶奶，你知道的，我很舍不得您！但我真的又不能不这样做！我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经过了痛苦的抉择的，希望您能理解我的苦心！我可能永远也不再回来了！但是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会回来看您的！永远爱您的孙女夏月。”

有些字，夏月的奶奶认得不太准，但她基本明白了纸条里的意思。她突然觉得，眼前那个沉默寡言，平时默不作声的月儿，突然间变成了一个有自己主见的成熟的大孩子。她觉得，自己一直太亏对孩子了，原来月儿什么都知道。两行清泪从夏月奶奶的眼角自然地滑落下来，在她那布满皱纹的脸颊上，留下了两条曲折的痕迹，在傍晚的和煦的温暖的阳光的投射下，反射出浅浅的明亮。夏月的奶奶虽然老了，但从她那双仍灼灼有神的眼睛和那仿佛一直微笑着的面颊，依然可以强烈地感受到她年轻时的妩媚和少女特有的魅力。夏月的奶奶用潮湿的双眼扫了一下院子里渐渐归去的来帮忙的众人，把纸条小心地按原来的折痕叠起来，塞进自己的上衣的口袋里，又迈着她那双让人感觉有些站不稳的小脚，走到东屋去，朝正在和另一个男人聊天的爷爷走去。

“月儿走了！”夏月的奶奶走到爷爷的身边，用手拉了拉爷爷的衣角，朝他转过来的脸说着。

“什么？”夏月的爷爷歪了一下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月儿走了，留下了这个！”奶奶缓缓地从兜里掏出那张褶皱的纸条。

“说什么了？她去哪里了？”爷爷不识字，接过奶奶递过来的纸条，却一脸焦灼地望着奶奶。

“没说什么…..她说她以后永远不再回来了……”奶奶哭出声来。

“哭….哭…….哭能有什么用？”爷爷开始烦躁不安。

“都是咱把月儿给逼的啊！…..这孩子命苦啊！……”

“她没说去哪儿吗？不会出个三长两短吧？”爷爷觉得夏月的举动令他觉得很不可思议，甚至也是十分的荒谬。

“看来这婚是结不成了…..这孩子是横着心要走了……”

“老金啊！老哥对不住你兄弟啊！……”爷爷在地上捻灭了烟带里的未燃尽的烟叶，低着头，蹲坐了下去。

老金是那男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