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男人家来迎娶的人群,锣鼓喧天地出现在村头的时候,夏月早已到了县城。她是在下午一点多钟人们都在午睡的时候,悄悄开门走的,从乡间小道走了大约五六里地,便径直沿着通往县城的公路走去,下午五点左右到了县城外的南桥。王鸣来信上面写的是学校的地址,而王鸣上次向她告别时,在语文课本上写下的是王鸣家里的地址。夏月觉得不好意思去王鸣家打扰她的家人,所以决定到学校去找王鸣。
九月的傍晚早已有了秋意,微微的冷风像沉睡的婴儿的鼾声一样,在夏月的耳旁轻轻地掠过。夏月里面穿了件衬衣,外面又穿了一件春秋穿的外套,下身穿着一条布料不算单薄的裤子,脚上是一双几个月前奶奶在赶庙会时给她买的帆布球鞋。当冷风阵阵袭来,夏月不禁浑身打了个寒战,感觉胳膊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夏月沿着县城里的街道走着,不时朝手里拿着的信封上面的地址看上一眼。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在一个书摊主的指引下,夏月终于找到了县城一中所在的那条路:人民路。她加快了步子,约摸向前走了一百米左右,抬头望见了和周围的建筑风格显著不同的一个大门,它显得古色古香,上面横挂着一个金字木牌:**县第一高级中学。夏月战战兢兢地走进了威严而陌生的校门,在右边望见了一栋灯光通明的高高的大楼,凭直觉,夏月知道,这就是王鸣所在的教学楼。夏月看着书信上的“一年级五班”的字样,立在没一间教室前,朝门上面的班级指示牌望去。夏月这样认真地转到了五楼,终于找到了一年级五班。
现在是晚上自修课时间,夏月蹑手蹑脚地走到教室的最后一个前窗那里,朝前探了探身子,向教室里面望去。夏月用那双焦灼的目光,找寻着那个她熟悉的流着齐耳短发的女孩的身影,当她扫遍了整个教室,没有找到目标,正想把视线收回的时候,就在她的眼皮底下,她看到了王鸣。王鸣正在那里认真计算着什么,可能是在做数学习题。
“王鸣!”夏月兴奋地轻轻敲了敲玻璃窗,看到了王鸣猛抬起来的双眼。
“啊!!”王鸣本能地吓了一跳,当她透过玻璃窗,朝并不十分明亮的窗外望时,看到了夏月的有些呆滞的目光。
“王鸣!我是夏月!”夏月看到王鸣好像还没有认出她来,重新叫了一声她,又加上了自我介绍。
“嘘……”王鸣认出了夏月,赶忙示意夏月放低声调,班里很是安静,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儿,互不打扰。
夏月看到王鸣终于认出了自己,这才松了口气,于是站直了身子。王鸣轻轻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又轻轻地从寂静的教室里走了出来。
“夏月,你怎么现在来了?”对于夏月的突然出现,王鸣觉得有些蹊跷。
“一两句说不清楚!你今天能请假不上课吗?”夏月的眼神中有种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严肃和深沉。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王鸣睁圆了她那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满脸疑惑和惊讶地望着夏月那张有些发青的脸。
“你先别问了,这次你一定要帮我!你先请个假吧!我要和你好好商量商量!这事关系到我的一生!”夏月紧张而慌乱地说着。
“好吧!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王鸣注视着夏月的脸上写满了认真和严肃,也收起了惊讶的表情,转而变成了被夏月感染到的严肃。
没过多久,王鸣又从教室里走了出来,肩上挎着一个书包。
“走吧!刚好今天班主任出差去了,不在学校,我让同桌帮我向任课老师请假了。”王鸣的脸上挂着庆幸,也洋溢着见到老朋友的兴奋,还有对夏月的突然到来的疑惑。
下了楼梯,王鸣掏出钥匙,去车棚里推出了自己的自行车。夏月放松地笑了笑,坐上了王鸣的车子,朝王鸣家走去。王鸣家住在县教育局的家属院里,在县一中那条路的尽头的。
王鸣的新家比以前在乡镇里面的更加漂亮了,但结构完全不同。以前是完整的独家小院,现在是单独的一套单元房。王鸣的家在四楼,她把自行车锁在一楼的楼道口后面,带着夏月上了楼梯。王鸣的爸爸妈妈还没有睡觉,正在他们的卧室里看电视,听见这不是时候的开门声,就警觉地问了起来。
“妈,是我!”
“你不是去上自习了吗?怎么现在回来了?”
“班主任出差了,老师说今天晚上可以在家里自习。”王鸣半真半假地说。
王鸣听到妈妈不再问话,便拉着夏月进了自己的房间。
“夏月,说吧!到底出什么事儿了?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王鸣终于憋不住问了起来。
“王鸣,我想出去打工去!……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爷爷奶奶给我说了门婆家,本来今天让那家来人娶我呢!…....”夏月情绪开始变得激动起来。
“夏月,你慢慢说!你说什么?你爷爷奶奶给你找了婆家,要你现在嫁出去?这…..这是真的吗?……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啊?怎么能这样做呢?你才多大啊?”听着夏月表情平静的诉说,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王鸣越来越吃惊,越来越觉得不可思议。
“王鸣,你别急,听我慢慢讲!……其实…..这也不能全怪我爷爷奶奶的,他们也没办法……”夏月脸色凝重而低沉,放佛即将要苦出声来,却依然努力压抑着情绪,保持平静。
王鸣不再追问,只用那双睁圆的镶着双眼皮的眼睛,呆呆地盯着夏月,或许她被夏月的陈述给惊呆了,觉得眼前的这个夏月,与她接触的和想象中的夏月都相差越来越远。她认识的下月不幸没了爸妈,只好跟着奶奶,但奶奶家里穷,交不起学费,夏月只好辍学在家。她所知道的夏月就是如此,但令她惊讶的是,夏月原来还有这么多的磨难和不幸。
“王鸣,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一件事儿…..本来上次你去我奶奶家时,我就想告诉你的,但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说出口……王鸣,我……我曾经被叔叔…..强暴过…..”夏月的语气依然试图保持平静,但她再也抑制不住痛苦和委屈的泪水,两肩夸张地抽搐着,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恣肆地倾泻出来。噩梦发生的那天晚上,夏月整整哭了一夜,但到了早晨,她却怎么也哭不出泪水来。她觉得自己的泪水可能就在那晚已经苦干了,甚至整个心灵都开始变得麻木。夏月心里暗暗告诉自己,以后无论再有什么打击和挫折,都不要哭!要做个坚强的女人。也许从那一刻开始,夏月已经从一个幼稚的柔弱的小女孩蜕变成了一个略带成熟的坚强的少女。
“夏月,你说什么?......”王鸣推了推虚掩着的房门,反锁了上去,仿佛这消息不是跟夏月有关,反倒是自己的事儿一样,她这次真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鸣心里开始纳闷:这是夏月吗?
夏月没有回话,她的肝肠寸断的哭声和哗哗落地的泪水,便足以说明一切。王鸣这个一直被爱包围着浸润着的幸福的孩子,还从没有见过有人这样悲伤过,更不用自己的好朋友夏月。
“怎么你从来都没有给我说起过呢?咱们可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啊,这么大的事儿你应该给我说说嘛!”对于夏月让她隐瞒的这么多不可思议难以理喻的事儿,王鸣觉得有些不高兴,她觉得这似乎违背了友谊的规则,她觉得夏月应该告诉她这些,而不是一直由自己一个默默承受,即使事实无法改变,但或许自己可以帮上些什么忙的。
“哎!……这种事儿发生了就发生了……告诉你又能有什么用呢?”夏月没有抬头,依然伤心地哭泣着,但肩膀抽搐的节奏平缓了很多,哭声也渐渐地变成了抽泣。夏月对王鸣说出这样的话仿佛并不表示感激,只无奈地叹了口气,仿佛一旦把那场噩梦倾吐出来,便再也不想重新提起它。
“夏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
“.…..”
王鸣详细地好奇地惊讶地问着,又听着夏月的耐心的回答,更加剧了她的惊讶和好奇。在她们漫长的对话中,一个命运多舛的真实的夏月的形象,清晰地浮现在王鸣面前。她再次感叹,在她的印象里一向不善言谈、性格文静的夏月,竟然经历了这么多曲折和磨难。
待夏月解答了王鸣所有的好奇和疑问,两人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王鸣像慰问一个从前线归来的身负重伤的士兵朋友一样,仔细聆听着前线阵地上那场战斗的激烈和残酷,不住地咂舌惊叹,不住地义愤填膺,看着受伤的朋友被战争折磨得有些苍老的面容,想说些话来安慰一下,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儿来。而这归来的士兵本人,却好像根本就不渴望能从久违的朋友那里得到些安慰,反而朋友的关心却使本来就在战争中心灵和肉体皆受到创伤的士兵愈加悲伤起来。
“夏月,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王鸣打破了沉寂,开了口,又一次问到了这个要命的严肃的问题。
“王鸣,…...我怀孕了!……就是那次…..几天前奶奶带着我去医生那里检查,说至少有六个月了…..王鸣,我要把肚子的那个孽种打了!……你一定要帮我!”夏月抬起被泪水和悲伤浸润的脸庞,哭红的双眼中射出一种犀利的光芒,这眼神是王鸣不曾见过的,对此,王鸣心头一惊。但夏月说到这话时,却是语气坚定,精神也似乎开始振奋了许多。
“哎!……怎么会这么巧呢?只……一次就……”王鸣叹了口气,偷偷打量了一下夏月的脸色,怕自己的别无他意的话,再次刺痛这个本来就已经被命运作弄得够凄惨的朋友。
“那几天…..我……”夏月吞吞吐吐地着想说什么 ,她冷峻的目光里射出一丝难以察觉的仇恨。
“这可不是小事儿,得给我妈妈说说吧!”可能是因为读了不少琼瑶阿姨的爱情小说,可能琼瑶阿姨的小说里面有不少关于打胎的描写。说到打胎,王鸣突然显得有了几分大人的成熟和稳重。
“你妈妈她…..”夏月抿起嘴,有些犹豫。
“你放心吧……以前在乡下时,你不是经常到我家去吗……我妈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况她又认识你,知道咱们俩是好朋友,她一定会帮咱们的!”王鸣努力找寻着理由,并敏感地把“你”换成了“咱们”,以减轻夏月的窘迫和尴尬。
“好吧!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夏月咬咬牙,挺直了因哭泣而逐渐弯下去的脊背。
晚上,夏月和王鸣挤在一张小床上,和衣而睡。
第二天早上,做早餐时,王鸣的妈妈见到夏月,也觉得有些突然。凭女人的直觉,她仿佛感觉到了夏月可能出了什么事儿。王鸣的妈妈对夏月也多多少少有些了解,从女儿的口里知道夏月从小没了爸爸,又没了妈妈!跟着爷爷奶奶家住。她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很同情夏月这孩子的不幸。所以每次夏月到王鸣家借书,她都很热情地招待夏月,像母亲般向夏月问寒问暖,夏月开始觉得过意不去,后来慢慢就熟悉了,夏月也在心里把夏月的妈妈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吃过早餐,王鸣把妈妈叫到自己的房间里,向她讲了夏月的遭遇。王鸣的母亲听着女儿有些激动的描述,不时抬起眼睛去望一下夏月,夏月一直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或许她怕王鸣妈妈看到她哭红的眼睛和满脸掩饰不住的悲伤。当王鸣的母亲听完了女儿的讲述,她这才明白了夏月的遭遇和女儿拉她来的真正目的。只见了朝夏月注视了一会,然后把视线,又望了一眼自己的女儿,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没有对夏月的遭遇表现出王鸣期望中的惊讶,脸上除了多了些严肃外,依然还是一贯的成年人特有的历经世事的智慧和稳重。
“军,今天上午我有事,不能去上班了,你上班走到我们单位时帮我请个假!”王鸣的妈妈站起身,朝传来收拾碗筷的哗哗的水声的厨房嚷了一声:王鸣的爸爸在里面洗碗。从她对王明爸爸的称呼和那哗哗的水声中,夏月突然体会到一种久违的温情!是啊,这才像个家,这才是一个家应该有的温暖和亲情。夏月也多么想拥有这一切啊!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是在梦里也好!然而,夏月现在已经无心奢望这些,她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打掉肚子里的这个东西,然后远走高飞,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然后自学苦读,能够再次回到她日盼夜想的青青的校园里去,能够再次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尽情地浇灌那饥渴的心灵。
王鸣的妈妈带着夏月,在王鸣的陪伴下,走进了县医院的大门。在夏月的印象里,这县医院的大门有些像鬼门关,母亲就是通过这个大门被拖进医院的,但里面的医生没有治好母亲,母亲最后还是一声不吭地去了。从那以后,夏月对医生便没了信任。这次之所以要到这里来,并不是改变了对医生的态度,而是她心里已打定了主意。如果这次会不幸死去,那她相信这是自己的命,相信这是母亲对自己的召唤,去了天堂便可以天天见到母亲 ,对此,她心无憾意。如果母亲在天之灵,保佑自己,有幸渡过鬼门关,那她就决定彻底忘掉过去!以前的那个柔弱的任命运和生活摆布的小女孩已经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没有过去的开始了全新生命的坚强的少女!这个新的生命不畏强暴,不畏艰险,只听由自己心灵的呼唤,在生命的长河中,做自己命运之舟的舵手,朝自己心灵所属的方向进发,永不再回头,永不再彷徨,永不再茫然!想到这里,夏月对这次手术就从容面对了。她不知道,其实打胎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恐怖危险,离鬼门关还有一些距离!但这只是躯体上和生命上的距离,夏月所思考的是心灵的蜕变,经过了这次手术,她的整个人无论是躯体还是心灵都是一次崭新的洗礼,一次神圣的沐浴,从这种意义上说,这次手术距离鬼门关却又是如此之近,只有一步甚至半步之遥。
从手术室出来,夏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挺了过来!是母亲在天之灵保佑了她,更是她自己救了自己,让自己有了一次彻底的蜕变。与不久前她和王鸣的那场倾诉相比,她的情绪平复了很多,她已下定了决心开始新的生活。
posted on 2005-06-30 18:07
慧心雨 阅读(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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