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月本来打算做完手术就搭长途客车去深圳的,她之前曾偷偷向小凤她妈要了小凤所在工厂的地址,准备到了那里去找她的。但王鸣告诉她:县城里现在没有直接通向深圳的长途车,前段时间有,不过因为那车行在一次出行中出了车祸,赔了别人几百万,车行已经倒闭了,如今再没人做长途客运的生意了。这个消息,又使夏月陷入了一个新的困惑之中,她没想到,连农村都会出现的长途客车,在繁华的县城里却没有。就在她彷徨之时,王鸣想到了自己的小姨,那个不畏权势后来去深圳闯荡的年轻女孩,如今已经去了四年多了,其间曾回来了几次探亲,去年在那边结了婚,丈夫是公务员,两个都有不菲的收入,小日子过得很滋润。
“对!小姨一定能帮上忙的!”王鸣想到这里,兴奋地告诉给了夏月。
“妈,我小姨不是在深圳吗?夏月要去深圳打工,能不能给小姨打个招呼,让她在那边接应一下夏月?”王鸣对自己想到的这个主意有些得意。
“夏月要去深圳?一个人啊?”王鸣的妈妈知道夏月要出去打工,但不知道要去的是深圳,她原以为夏月已找到了伴儿,准备着一起外出呢。她有些惊讶地望了一眼夏月。
“嗯!”夏月接过王鸣的妈妈投射过来的有些不解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
“夏月,那你打算怎么坐车过去啊?”王鸣的妈妈问道。
“我本来打算坐直接到深圳的长途车过去的,我们村有一个女孩在那里,我想去找她。可刚才王鸣说,现在县城里没有去深圳的长途车了。”
“唉!有也不能坐那种车,不安全,从这里到深圳要走五六天,路上都要待在车上面,听说还有打劫的,乱着呢!”王鸣的妈妈非但没有表示失望,反而从她的口气中听到些许庆幸。
“要坐就坐火车,又安全速度又快很多。”王鸣的妈妈补充说。
但是难题又出现了:县城里没有火车站,坐火车要到距离县城两百多里远的市里去。突然,王鸣的妈妈想起了前天王鸣的爸爸说过,他们单位要去市里开一个研究会,过两天就要出发了,刚好可以让王鸣的爸爸带着夏月去市里,把她送上火车。然后打电话告诉王鸣她小姨火车的车次,让她在深圳火车站那边去接应。王鸣的妈妈有着女人特有的细心,从出发到终点,她都考虑到了,并做了周到的设想。
一切按王鸣的妈妈的详细而周到的计划如期进行。
夏月肩上背着一个不小的袋子,里面装满了她的几件四季换洗的衣服,手里又提着一个书包大小的帆布包,里面装的是她夏月从王鸣家借来的小学五年级第二册的教材,这些书她未曾读过,但她决定自学完,然后就可以接下去学习初中的课程。这就是夏月外出的所有行囊。与其说是外出,不如说是逃离、是远行、是诀别。踏上开往市区的吉普车的一刹那,夏月已经对这片土地没有了依恋,甚至连回头再望最后一眼的力气都没有。这里有奶奶,有王鸣,有王鸣的爸爸妈妈,有夏月舍不得的一些人和事。但在这里,夏月觉得生活的四周让她感到很憋闷,甚至连无拘无束地呼吸一点新鲜空气都成了奢望。这个小城在她的内心刻下了深深的伤痕,逼迫着她一定要离开,不然连生存的勇气和激情都快要耗费殆尽。
市区不是始发站,火车开到这里,连普通的硬座的位子都没有了。王鸣的爸爸给夏月买了到深圳火车站的票,送她上了火车。夏月回头看到王鸣的爸爸走远的背影,心中一下子觉得莫名的伤感和悲壮。从这一刻开始,真的是离开了所有的亲人,开始要一个人去品尝生活的酸甜苦辣了。夏月心里有对未知世界的胆怯,但更多的是好奇和获得自由的难以名状的兴奋。这不就是我渴望的生活吗?可以由自己来掌握生活之舟的航向,再也不用像一个木偶那样,一举一动都要由主人的手来决定。夏月觉得,生活可能再次嘲弄于她。但不管怎样,今后都不会再听任摆布,而是要勇敢地站起来,做自己的主人。
这个季节不是什么客运的高峰期,所以火车上的乘客并不特别多,起码走廊里还可以顺利地通行。夏月走进车厢,左右扫视着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的男人和女人的脸庞,他们看上去都是那么的陌生,又仿佛对别人都心存着戒备。夏月第一次这样体会到了巴尔扎克等笔下的众生相。她打量着,想找一个觉得可靠的人,然后站在他身旁,这样可以减轻自己的孤独和恐惧,更可以增加自己的勇气和信心。她心里必须明白,出外面打工,不可避免要和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这是一种生活的本能。最后夏月走到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妇女的身旁,在她的座位的靠背旁,停止了这在众人的各色目光注视中的有些窘迫的行走。那中年妇女转过身来,朝夏月微笑了一下。夏月被这一个淡淡的善意的微笑给感动了,一下子心中又充盈了前行的勇气,使她对这车厢的印象有了彻底的改变。这社会还是好人多:虽然看了很多本批判丑恶人性的小说,夏月对置身其中的现实世界,却充满着乐观的信仰和执著的信念。这是一种关系重大的人生态度问题,如果夏月对这社会悲观失望,她可能现在已经乖乖地做了别人的新娘,甚或已经去了天堂。然而,夏月现在却逃了出来。她只所以有这样的冲动和决定,是和她的对这社会的美好的坚定的信念密不可分的。一个人的生活态度,决定着他的人生选择,甚至决定着他的人生。
夏月主动开始了和那中年妇女的攀谈。
“大婶儿,我把这个包放到你座位旁了!”夏月终于找到了话题。
那中年妇女抬起来头又朝夏月微笑了一下,但没有说话。夏月把肩上的背包取下来,放到脚下靠近座位的地方,手里提着那个装了课本的小包。夏月在王鸣家收拾行李的时候,王鸣的妈妈给夏月塞了两张五十元的钞票,说刚到那边,人生地不熟,带点零钱用得上。王鸣的妈妈不仅是一个好妈妈,还是一个好阿姨,一个好女人,一个好人。好人一生平安!夏月想到了那两张钞票,现在正躺在夏月那小包里面的某本书里呢。临上火车的时候,王鸣的爸爸也嘱咐她,外面不比家里,什么人都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凡事该多长个心眼,小心点。夏月用眼睛的余光瞥了一下四周,觉得没有人再注视她,于是下意识地轻轻地摸了一下手里的布包。
火车拉响了汽笛,进入了下一站。车厢顶的喇叭里传来一个甜蜜的操着标准的普通话的年轻女孩的声音。夏月听着从喇叭里缓缓流出来的流畅的播音,觉得熟悉而又陌生。她忽然明白,自己刚才跟那中年妇女打招呼时,说的还是自己的家乡话,而火车上的人们则来自不同的地区不同的省市,当然人家听不懂说什么了。夏月想到这里,觉得有些尴尬,但她决定再次鼓起勇气,找机会跟那中年妇女搭腔。
“大婶儿,您是哪里人啊?”当那中年妇女不经意间朝夏月这边观望的时候,夏月不失时机地脱口而出。她虽然从未出过远门,但从中外的各类小说中,她学到了很多人情世故,怎样同陌生人打招呼,只是一个简单的礼节而已,这情景早在小说里出现了无数次。当夏月说出这些话时,连她本人都觉得替自己高兴,惊奇自己的口才,但她或许没有察觉,这是她读那么多书的自然的结果。知识是力量,更是智慧,它可以教会你该如何去为人处事,更深刻地说,它可以引导你主动地、自觉地思考人生,指导你做一个更有思想的人,过更有意义的生活。夏月这次很聪明,用起了普通话,虽然有些生硬,但仍算标准,对此,她心里感到很新奇,很激动。
“我啊?我是河北的!…..你呢?小丫头?”大婶的普通话也不标准,勉强可以认为是普通话,夏月觉得还没有自己讲的标准呢,于是心里更多了几分自信和继续搭话的勇气。
“我是上个站才上来的!河南人!”夏月对那中年妇女的积极的回话感到很开心,知道自己的普通话奏了效。
“就你一个人吗?干吗去呢?找亲戚还是打工啊?”大婶对夏月的这身行头有些困惑。
“嗯!打工去!就我一个人,不过那边有认识的人,到那边去找他们去!”夏月其实也是在安慰着自己,给自己壮胆。那些所谓的认识的,一个是未曾谋面的王鸣的小姨,一个是在某个工厂里工作的小凤。而现在,连她自己都不敢确信,能不能和他们见上面。王鸣的妈妈说和王鸣的小姨联系了,让她到时候去车站接夏月,但如果碰不到她呢?夏月此时不愿多想,现在她想的只有怎样和大婶拉开话题,大侃一番,然后顺利地到达目的地:深圳。
“你呢?准备到哪里去啊?”夏月望着一直看着她的大婶,继续着话题。
“去广州,找我儿子去!”大婶常常微笑着,却好像不十分健谈。
“您儿子在那边发大财了,请您过去享福吧?呵呵!”夏月不知哪来的勇气,竟发觉自己有如此的想象力。
“哈哈,小丫头,真会说话!哪发什么大财啊?做爹妈的,看到自己的孩子过得好就心满意足了,没想过要沾儿子的光!呵呵!”大婶谦虚地说着,又好像是在夸她的儿子。
“也是!”提到爹妈,夏月不愿提到自己的伤心事,没有多说。
“家里还有一个儿子看着呢,广州这个儿子又说冬天快来了,老家里冷,接我过来过冬呢。”大婶觉得刚才的回话不够完整,又接着补充了一句。显然,不看她那幸福的表情,单从她说话的语气中,就能感受到她对有这样的儿子而得意和自豪。
“小丫头,第一次出门吗?看你挺文静的,没多大吧?不读书了吗?一个人出来,爹妈放心吗?”大婶仿佛对丫头的父母大意表示出了不满和责备。
“大婶,我没有爹妈啦!….”夏月调低了声调,慢悠悠地说。
“奥!这么好的丫头….”大婶审视着身旁站立着婷婷玉立面容俊俏的姑娘,不免有些感叹。
“你到哪里下啊?”大婶很明白地转移了话题。
“深圳!”夏月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脸上浮现出一种莫名的兴奋。
“奥!还要一二十个钟头呢!你不能老是这样站着啊,会受不了的!来,你过来坐会儿,我起来走动走动,脚都做麻了!”大婶起身,把夏月拉了过来,按在了自己的座位上。“到了广州,还要几个钟头才能到深圳吧,到时候我下车,你坐我的位置就行了。”
夏月想说些什么感激的话,但却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儿来。
火车像一条勇猛的长蛇在曲折逶迤的山间爬行,巨大的车轮重重地落在黑色的铁路上,咕噜咕噜地响着,偶尔伴着几声鸣笛,像一首超长的单调而有节奏的音乐,偶尔来点高潮的鼓点。这音乐虽然嘈杂,但由于长久地占据着整个的空间,所以车厢里却并不感到多么吵闹,反而让人觉得愈加寂静。
“亲爱的旅客,现在是晚上七点十五分,火车马上就要到武汉车站了,要下车的旅客请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车!欢迎您再次乘坐我们的列车!谢谢!”又传来播音员那甜美流畅的声音,接着开始播放一首旋律优美轻柔的萨克斯。
夏月被突然而至的播音员的声音惊醒:她站了几个钟头,刚坐下来,已经想入睡了。
“小丫头,这就是长江!”那大婶看夏月醒过神儿来,就顺势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头朝着窗外,给夏月说着。
“啊……怎么看上去水这么浑,这么黄呢?”夏月望着暮色中的江水,向大婶问道。夏月只在书本山见到长江,不过书本里面的长江水是清澈的,而眼前的这滩望不到边际的水域却像是掺了黄泥一般,令她有些惊讶,有些失望,甚至有些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
“呵呵,是这样的。今年还好些呢,去年我走着里那水看上去更黄呢!”大婶似乎没有意识到夏月的吃惊和失望,一脸平静地说着,目光依然朝着窗外的江水。
夏月默不作声,只呆呆地朝窗外望着。天色有些微黄,像一张病人的脸。是因为晚霞的燃烧吗?夏月努力抬头透过疾速驶去的长江大桥上面铁架的空隙望去,却看不到一点红霞。她想起了小时候和母亲一起傍晚从地里劳作回来的情形:母亲扛着锄头,小夏月两手空空跟在妈妈后面,母女俩在即将睡去的夕阳的沐浴中,在飘着灰尘的黄土路上投射下两个细长的按照一样节奏跳跃着的影子。那感觉让夏月觉得是那么的温馨那么的幸福。而今却不见了晚霞和夕阳,它们去哪里了呢?一种因对童年和亲情的遐思而带来的惆怅和感伤充满了夏月的整个心头。但夏月心里明白,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她更怕这情绪会减弱自己的斗志和信心,便忽地摇了摇头,试图使自己从那遐思中挣脱出来,回来现实中。
posted on 2005-07-15 00:23
慧心雨 阅读(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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