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天吻了叶子之后,我还想再顺势和她做些别的,比接吻更深入,更
值得长久品味,更具有长远意义的那种——比如顺势来个拥抱,比如把我的嘴唇再
往别的地方滑一下,比如……
其实,这些也都是屁话,因为我远远没有如此伟大的勇气。何况,当时的现实
情景也不太容许我这么做——叶子很不合作,也不解风情,一撒腿,就跑了个没影。
叶子比我早一天开学,因而要早一天动身,坐火车走人。而我们目前的关系,
似乎越来越暧昧。这样,以一个男人的思维看来,似乎我该去为她送行。但同时我
也觉得,如果我出现在火车站,和她泪眼挥手作别的话,那我们之间那个“吻别”,
似乎就失去了存在的郑重意义。
因而,在送与不送之间,我犹豫不定。
叶子倒很爽快,她在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对我进行了突然造访。
“郭军生,我的东西太多了,明天送我去车站吧!”
我看到她,一下子想到了那个激动人心的“吻别”场景,于是又开始出起神来。
面前这个表情平静的女孩,又恢复了她平日的几分高傲,和那个害羞得红到脖
子的叶子,实在有些不相符合。我皱起了眉头。
叶子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但觉得这疑惑实在幼稚,便完全避开了这个问题,
说道:“喂!你有没有在听呀?明天早上八点半的火车——后天下午四五点才能到
——你呢?”
“我——后天,我爸买好火车票了。”
“那——你明天有时间送我吗?”我抬头望她的脸。那张脸真的很美,恬静端
庄,清秀妩媚,又透着几分倔犟。我突然发觉她的眼睛似乎有些湿润,这使我也开
始惆怅起来。
“哦!你明天要走了!——送你,好啊!我去送你!”我有些语无伦次。
我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我暗恋多年的女孩,明天就要离我而去,并且可能要
就此永远消失在我的生活里。而此前,从小学到高中,我只是把叶子的存在当成一
个事实,一个毋庸置疑的真理,一种想当然,而没有觉察到有一天她会离开我,而
我会永远地失去她。如今,这样的一天就来临了。我该对此早有准备的,然而我没
有。
我是一个木呐而呆滞的人,智商很低,但是更可悲的是,我突然发现,情商原
来也不高。叶子,她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那里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甚至可能永远
与我无缘。有种缥缈的声音在告诉我:“姓郭的小子!别奢望了!那地方和你无缘,
甚至还敌视你、排斥你!去了也会把你赶回来的!”
我的心猛地一阵悸动,一股酸溜溜的液体,从胸口泉涌出来,立刻充塞了整个
胸腔,直至周身的神经。
叶子要走了——她老爸陪着。
这是一个事实。
然而,这对我,对她,对我们俩,多少有些残酷。
叶子她妈妈说,那里太冷,怕学校发的被子太薄,于是自己带过去一套。所以,
去车站的路上,我的头上就顶着这么一个体积庞大的东西,有些像孙悟空头上的那
块大石,我便看上去像一个力敌千钧的大力士了。其实,这一切都是十足的冒牌货,
大石头是,我也是。我本来想扛那个最重的旅行包的,那包看上去很漂亮,我很喜
欢。但当我积极地走上前去时,叶子的爸爸很及时的制止了我的鲁莽:“呵呵,军
生,你年纪轻轻,压坏身子怎么办啊?来,让我来扛!你去背那个被子吧!”
他担心我幼小的身躯会因此而变成鸡胸。对此,我对他有些感激。但他不知道,
我只所以这么热心,是想把我男人的一面在叶子面前展示一番——这可能是我在叶
子面前最后的表现机会了。还有就是想再帮叶子做点什么——这也可能是我能为叶
子最后能做的事儿了。
火车晚点了一个钟头。我,叶子,叶子老爸老妈,四人,坐在候车室里发呆。
叶子的老爸老妈在罗里罗嗦地向叶子道着嘱咐。
“天冷了,要记着加衣服!……感冒了要记着吃药!……饭要吃饱,要吃好!
……想家了给家里打电话!……外面人心险恶,凡事小心点!……“
叶子入神地听着,一直抿着嘴,乖乖地点头。我翻起眼皮,目光几乎一直停留
在叶子脸上,但作为调节和掩饰,也时不时把眼珠对向别的地方,比如和她同样专
注入神的老爸老妈。看到叶子点头,我也认真地做点头状。其实我什么都没在意听,
我只盯着叶子的脸,想把她像底片一样,拍在我的大脑里,永不褪去。
火车要开了。叶子从打开的窗口里探出头来,向她妈妈挥手告别。她爸爸透过
玻璃,向我们微笑。我立在那里,眼睛一直盯着叶子,想把她的视线从她老妈那里
拉过来。直到听到一声水牛般的长鸣,叶子才把目光投向我,却把刚才对她老妈的
满脸微笑一下子都收敛了,面无表情地望着我,我便也被感染得面无表情。
“郭军生,回去吧!”
我很失望,想听到叶子说一些缠绵点的呢话,谁知道,只得到这么一句冷冰冰
的回答!
“到学校了我给你写信!”我嗓门里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叶子怔了怔,咧开嘴,再次向我展示了一次她那经典的笑容,和我挥手告别。
火车消失在清晨的一阵重复的辘轳声中,渐去渐远。
“军生,你和刘叶——?”从车站回来的路上,叶子的妈妈突然问我。
我转过头去,挺直了身子——刚才叶子那个微笑,给了我极大的力量和勇气,
使我重新乐观地面对现在和未来。
“阿姨,怎么了?”我摆出一副认真的表情,显得好奇而焦灼。
“昨天晚上,刘叶哭了一夜。我问她为什么,她怎么也不告诉我!”
“阿姨——”
“哦!军生,我知道,你是好孩子!阿姨没别的意思。你们两个从小玩到大,
彼此也很了解了。——不过,年轻人嘛,像你们这么大,总会有些心事的!阿姨也
是从这个年龄过来的人,阿姨明白。”
阿姨明白,我却又糊涂了。叶子的妈妈怎么突然给我说这些?叶子为什么会哭
呢?还哭了一夜呢!难道是因为我?
“不过,你们毕竟年龄还小,经历的事还少!有什么感到困惑的时候,不妨告
诉阿姨,呵?”
“嗯!嗯!”我乖乖地点头,却像游街示众的小偷一般,灰溜溜地跟在她后面。
叶子的离去,对我的生活造成不小的影响。
我突然发现,我的生活中除了叶子,原是这么的一片空白,是这么的孤苦伶仃,
连一个可以倾心交谈的朋友都没有。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家里的收音机里老重播的
那首歌来:“我是否真的一无所有?……”
我的心情变得感伤起来,平生第一次体验到了孤独的滋味。老爸推荐自己陪我
去报到,但我委婉而坚决地拒绝了他的好意。我说:“我一个人能行,都眼看着二
十岁的人了,还不敢独自出远门吗?”
其实,我心里有另有所想:我想一个人,好好静静,梳理一下生活——美好的
过往,怅惘的现在,还有缥缈的未来。
我背上行囊,平生第一次离家远行。一个人。一个刚刚失恋的“年轻”人。
我是叶子走后的第二天下午走的,那时估计叶子也快到校了。火车是硬座,没
有晚点,颠簸了二十个小时,到了南州大学所在城市——广州。
我睡眼惺忪地从出站口里挤出来,抬头望去,“广州站”三个血红的大字挂在
候车大厅的前壁上,看上去经历了无数的风吹日晒,字迹斑驳,又仿佛是在嘲笑我
这个无知而可怜的年轻人。
“南州大学的新生,请到这边来!”一个甜蜜的声音,由远而近,在我耳边响
起。
接着,我就看到一支迎风飘荡的彩旗,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南州大学”四个
字。这给了我很真实的归属感,那刻就像滴水遇到了大海。我拔腿就朝那边跑去,
远远看见一个身材高大,带着红色帽子的年轻人向我微笑着迎来……
坐在校车上,车装电视里一个带着银灰色领带的男人,在节奏明快、抑扬顿挫
地吐着词句——后来,我才知道,他讲的是南方方言——粤语。
我问一个师姐般成熟模样的女孩:“请问这就是广州市吗?”
“嗨呀!嗨呀!”皮肤细腻的她认真地点点头,睁大眼睛望着我,好像这问题
实在幼稚,不过她的眼神好像在安慰自己:别大惊小怪,大一新来的小师弟小师妹,
都是这副德行!——这多少让我放松了些。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广东话。
“嗨!嗨!”的声音,使我想起了抗战片里的尖嘴猴腮的小日本哈腰鞠躬的场
景。
抗战片,那是爸爸的最爱。每当我和老妈正沉醉在爱情剧之中时,他常常会突
然闯入,拿起遥控器,蛮横地转到电影频道:“军生,军生,昨晚电视预报说,某
某台有地道战!”
我知道自己力量单薄,只能在心里发泄一句:“没见过这样当爸爸的!”
妈妈像听到了我的话似的,便也补上一句:“瞧你那样!没大没小的!”
但爸爸对我很好,除了这点霸道的调台。不过即使对此,我也能理解。爸爸参
加过越战,给我说他们见过麦秸垛那么大的蟒蛇,然后杀了它,烹了吃。虽然这故
事似乎有些不合逻辑,但我对此深信不疑,并打心眼里崇拜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
“师弟,你是什么专业的?”刚从校车里走出来,又是一个漂亮脸蛋凑了上来
——不用怀疑,又是一个师姐。
“中文!”一个漂亮的女孩突然而至,满脸纯真的笑容,这场景同样让我有些
局促不安。
“好的,我带你去那边找中文系的师兄师姐!”
“郭军生!郭军生!”
突然一声尖叫,直穿我的耳膜。我的心脏夸张地跳动起来,把蒙蒙的脑袋掉转
过去,看到一个身材小巧,下着穿着白色短裙的女孩,在不远的一棵小树下,兴奋
地蹦着双脚,在举着小手朝另一个方向挥手——一个蓄着胡须,带着耳环的男生,
从另一辆车上跳下来,咧着嘴朝那短裙女孩笑着快步走去。
我两眼发直地望着这一幕,身边的那个师姐拉了一下我衣角,示意我清醒过来。
“我还以为是叫我呢!原来是和我同名!”我摸一下鼻子,朝师姐讪讪地笑着。
“哈哈,这么巧!”师姐干笑着说道。
但师姐看我的表情有些奇怪,仿佛是在偷看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或许她的直
觉是对的,我真的是有些痴呆。等我再回过头,去望那个短裙女孩的时候,她高举
的手已经放了下来,在那个耳环男生的手里藏着,晃来晃去。
我只看到她的那双鞋子,还有白嫩的双腿。女孩子怎么都这么漂亮?!
一派南国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