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大学录取书的那天,我许久难忘。
“南州大学”,四个金色大字,清晰地印在我的录取通知书上面,在午后慵懒的阳光下,看上去有些炫目。那是坐落在广州的一所重点大学,教育部直属。
而她,叶子,我的女朋友——其实那时还不是,但我却乐意这么说,因为之后她成了我的女朋友——因为高考失利,却只拿到了一所二流本科的通知书。封面的字是绿色的,军绿色那种。
让我不愿相信却又在意料之中,那所学校在遥远的北方,冰城——哈尔滨。那座城市,与我所将要远行的地方背道而驰。我试图在地图上用直尺测量两地的距离,足有三千公里之远。坐火车,据说,要三十多个小时。
我和叶子两家之间,只相隔一个小巷。我们几乎是在同时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当邮递员怀着羡慕的眼神,从他那绿色的挎包里把我的通知书拣出来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了叶子的名字,于是便激动而快速地把那个信封也抽了出来。邮递员还没回过神来,我已经把信封拿在了手里。
“哈哈,这个学生我认识,我带你去找她吧!”我自告奋勇做起了向导,而那位腼腆的,看上去三十来岁的邮递员觉得盛情难却,就微笑着点了点头,由我走在前面,像一个军乐团的旗手般,带着他向叶子的家门走去。而我自己的那份通知书,邮递员刚拿出来,就被老妈抢了过去……
叶子的父母,知道我和他们家叶子在进行着貌似恋爱的活动,但他们和我的父母一样,没有做出什么明显反对的举措,甚至觉得这是人之常情,再自然不过的了。我和叶子从小学开始同班,一直到高中毕业。之间的感情,照我来说,已不是简单的朦胧的爱情,更有一种近乎亲情的东西在里面——当然,这简直是屁话,即使有亲情,这亲情也是生长在爱情基础上的。爱情没了,亲情也没了踪影——当然,这不是屁话的屁话,是许多年后才得以证明的真理。
用句时髦的话来说,我们算是青梅竹马吧,至于两小无猜那是小学时候的事了。初中时,我们就觉得彼此有一种欲说还羞的冲动,到了高一,我终于表现出了一个男子汉的坦率和直爽,傻呼呼地告诉她:
“叶子,做——做我女朋友吧!”说完这句话后,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觉得思维开始停滞,双眼发直,面无血色。当我反应过来,准备向她道歉和忏悔,告诉她我说错了话的时候,叶子早一溜烟钻进她家院子里,销声匿迹了。
我说那些见不得人的话的时候,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
那天晚自习放学,我们照旧一起回家。不照旧的是,那晚我特意要求送她到她家门。她看着我,发了一会呆,觉得我这突然的殷切有些莫名其妙,然而也似乎没什么坏处,于是就郑重地点了点头,表示对我的让步和信任。我尾随着她,走进那条在我梦里闪现了无数次的小巷,摒住呼吸,一点大气都不敢出。当她觉得气氛似乎有些不尴不尬的时候,便脱口说了一句:
“可以了,你回去吧!”
我没听清楚她说什么,只记得,当她那平静的声音传入我耳鼓的时候,我周身开始抽搐,手臂和大腿上的肌肉,也开始无节奏地乱颤,像羊角风患者犯病时的头颅,猛烈而无规律摆动着。当她掏出钥匙,把它插到大门铜锁上的时候,我向着她的美丽的后背,血管膨胀、心跳加速,说出了那句话。
说出来之后,我觉得自己很下流,甚至很流氓,担心自己在叶子心里的形象一下子会变得猥琐不堪。侥幸的是,当羞愧的感觉传入大脑神经的时候,我已经听到了她在院子里反插大门的声音。我在黑色的夜里放松了自责,丢了魂儿似的,四肢无力地钻进了自己的家门。那一夜,我却睡得十分安详。对于像琼瑶小说里的那样常常为爱情而失眠的情节,我开始怀疑起它们的现实的真实性来。
空惊一场。
第二天早自习的时候,叶子像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似的,出现在前往学校的路上。我尾随其后,察言观色。她一下子就发现了我,像往常一样,给了我一个大方而略显拘谨的微笑。至此,我突然怀疑,我昨晚是否真的送她到了她家门,是否真的向她说了那句下流的话。可能真的没有吧,只是因为我的狂热的妄想症发作罢了。我觉得有些庆幸,也便识趣地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用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回应着她的笑容。
一天,两天,三天,她始终还是像平常一样,对我展示她那拘谨却大方的微笑。我呢,则一直在思考那句下流的话,思考它是否曾被我说出口过的真实性。
终于,有一天,我实在受不了这种自我怀疑的痛苦的折磨,便战战兢兢地向她问了一句:
“叶子,前段时间——我是不是——有一天晚上送你回去的?”
她很干脆的回答:“是啊!”
对她这干脆的回答,我立马产生了怀疑,于是接着问道:“我说的是——我亲自把你送到你家门口那次,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那天天色很黑,你是不是——怕我胆小才决定送我回去的啊?呵呵!”
我心头一颤,她这样平静的的回答,表情似乎不含深意,却使我感到极大的失望和沮丧。
我还想再问一句:“那你还记得,我那天晚上最后给你说的那句话吗?”
但那一刻我却一点勇气都没了,只是一个劲呆呆地点头:
“嗯!嗯!”
但是,几周后的一天晚上,叶子突然传纸条给我,让我晚自习后在校门口的小松树下等她。对于这样神秘甚至充满诱惑的命令,我当然是乖乖地服从。
那晚,刚走进我们两家共通的那条巷子口,她突然就靠在我肩头,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样的场面,使我刚开始惊讶十分,不知所措,继而惊喜非常。
“有人说,我们两人在谈恋爱……”她停止了干巴巴的哭泣,我偷眼望去,她眼角没有一滴泪水,这也使我感到莫名奇妙。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咧开嘴巴,那句我许久就想问的问题,便立马涌上了我的嗓子眼。但我只是说到:“你那天晚上听到——”她就敏感地打断了我的问话。
这时,她便站直了身子,停止了哭泣,朝我理直气壮、义正词严地说道:
“郭军生,以后咱们俩得保持一定距离!”
说完就一溜烟没了踪影,剩下我一个人,立在那里发呆,四肢僵直。
就这样,我和叶子之间,这种依我看来甚是暧昧的关系,一直持续着,直到拿到大学通知书的那天。
那天骄阳似火。当我带着邮递员,兴高采烈地跨入叶子家院子大门的时候,叶子穿着一件迷人的白色连衣裙,用一个夸张的跳跃动作和一声振耳发聩的吼叫,迎接了我们的到来。
当她看到腼腆的邮递员从我手中拿过信封时,她满脸的因兴奋过度而夸张得变型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因为她看到的不她梦寐以求的字样,而却是她所填报的第二志愿的学校名字。
那时候,叶子家客厅的挂钟开始不慌不慢地敲了起来,我无聊地扳着手指数了数,数遍了双手,又伸出左手的大拇指——刚好响了十一声——就要到中午了。
午后三点,在一场辗转反侧的午睡之后,我拿起了家里那台白色的老式电话,犹豫了很久,最终拨通了叶子家的号码。
十五分钟过后,一个男生一个女生,低着头,迈着小步子,出现在县城南河公园里那座刚围起来的假岛上。
叶子穿着那身白色的连衣裙,在那一刻,使我觉得站在我身边的不是一个凡人,而完全是一个天使,一个受伤的的天使,需要爱她的白马王子给以安慰。那些廉价的悲天悯人的伟大感情开始支配我的思维,以至使我总想搜索一些话,能给天使以安慰,又不至于伤害天使的那伟大而高贵的自尊。但大脑忙乎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词汇,更不用说一个完整的句子。
叶子第一志愿和我一样,“南州大学”。而现在叶子拿到的录取通知书,是她填报的第二志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本科。这个志愿是叶子随手填的,因为对于自己的第一志愿将被录取的事实,她坚信不疑。平时年级会考时,她的成绩在班级里,甚至在年级里,都是一直名列前茅。可惜天意弄人,高考时她数学考砸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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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的大题没有做出来,以至于高考的标准份比原本估算的低了将近三十分。
这些事,是那天下午叶子告诉我的。那时,她表情平静,听不出半点的怨恨和后悔,我听后却犹豫半天,举手无措。
我这才依稀记得,填报志愿那天,叶子好像问过我关于第一志愿填报的事。我随口说出了“南州大学”——叶子是特意想和我报同一个大学的,不是吗?想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心跳又加速了,情感打败了理智。
而在这个时候,那个在我脑壳里徘徊了很久的问题,一下子又冲入我的前脑门:
“叶子,你——那天晚上听到我说的那句话了吗?”
这时的叶子,一手紧攥着那个身着绿色军装的通知书,一只脚在地上无聊而机械地踢着小石块。那是从千里之遥运来的鹅卵石,他们在那里慵懒地睡着,等待有人把他们铺放在公园小径上去——那才是它们价值的所在,它们最终的归宿。就像我们这些即将进入大学的学子一样,我们的归宿也不在这里,而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那是人生的更遥远的小径。
叶子听了我的话,便停止了对她脚底那些可怜的鹅卵石的美梦的骚扰。沉默了一会,她突然莫名其妙地笑起来,然后目光冷冷地望着我,而后转变成娇嗔的口气:
“郭军生,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我被她那冷冷的目光刺痛了,一下子没回过神来,她转过身去,只留下一句话:
“郭军生,到了大学,记着给我写信!”
然后就转身走了,头也不回。
在我的感觉里,叶子一直是有些冷漠的,但她长得很美,是我所有见过的女生中最美的。那时,我有一个记事本,里面有个彩页,上面是一张明星照,标题是“冰美人”。对!“冰美人”。我觉得,这个词儿很适合叶子,尤其是那天下午在南河公园的叶子。
“郭军生,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这问题开始在我脑海里回旋,渐渐布满了整个的大脑,那个“你那天晚上听到我说的那句话了吗”的问题,反而渐渐蒸发消逝了。
叶子那样说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说,她那天晚上肯定听到那句话了?那就是说,她也没有拒绝的意思了?那就说,她也就同意做我的女朋友了?一连串的暧昧的问题,像一串串青涩的葡萄,在我脑海里晃来晃去,酸酸的,涩涩的,却又透着快熟的甜味。
那就让我做她的男朋友吧!那就承认她是我的女朋友吧!——我在心里给自己总结着……
后来,我一个人,思绪纷乱地走回了家门。
不久后的一天,我在看一部岑凯伦的小说,读到一段恋人吻别的场景,我心头一动——再等四五天,我和叶子就要各奔南北了——我和叶子是否也该以吻别的方式分别呢?
想到这里,我倍感兴奋,周身的血管又开始轰轰地膨胀,毛发都开始苏醒,根根竖起,仿佛凡夫俗子得到了天庭仙女的垂青,将要欢呼跳跃一番。我设计的场景如下:同样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打电话约叶子到我家来,要和她共通探讨一个很艰涩的物理难题,接着叶子如约而止。然后,结果正如我所料,我吐沫横飞,和她苦苦探讨了两个钟头,结果却还是了无头绪。最后,还是我爽快的说:
“唉!算了吧!反正高考都过了,以后谁还会碰到这样的难题啊,真是不可思议,咱们还是就此打住吧!”
于是,我自告奋勇的提出,要送她回家,理由是:月黑风高,恐有歹人。她对我信任地一笑,于是两人一行,行走在那条小巷,这小巷同样在我的梦中又闪现了无数次。等到她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我就偷偷地从后面抱住她,然后在她那红红的小嘴唇上,粗鲁而野蛮地印上我做为男人原始的一吻。她当然很生气,准备张口骂我,但觉得那时叫出声来,实在有些不合时宜,于是就只好做满脸恼怒状,转身关上大门,又销声匿迹了。
但常识告诉我们,理想是美好的,可现实往往是残酷的。
所以,现实是以更加直接的方式展开情节:在一个宁静的午后,叶子突然踏进了我家的大门——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是很少主动要我家来的。这位稀客的到来,是就出远门要准备什么东西之类,来征讨我的建议的。
这时候,我正陶醉在那场凄美吻别的浪漫幻想之中,依旧神思恍惚。她劈头问我:
“郭军生,你的东西准备好了吗?——等两天不是就要走了吗?——看你怎么还是不慌不忙的样子呢?!”
叶子这些话,我其实都没有往耳朵里放。我只是一直在想,叶子送上门来,我爸妈都去上班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这不是天赐良机吗?我该怎样来修改我的剧本,重新构思和她吻别的场景呢?
“叶子!我——想吻你一下!”我只觉得声带震动了几下,接着耳膜就听到了这样的话,不太敢确信是出自我的口中。
叶子松弛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竖起耳朵朝四周听了听,好像没听到什么动静,于是就放松了神情,两眼发直,死盯着我那双近乎迷醉的双眼。
这样的状态僵持了很久,她先指着嘴巴,又指向额头,突然说:
“不准亲这里,只能亲这里!”
她这慷慨的命令般的禁令,使我很是感激。于是,为了表示我对她的热望和应有的尊重,我斯文地立起身,探出头去,在她的宽大而美丽的额头上,轻轻而又深深地印了一个湿湿的唇印。
她突然变得很羞涩,一下子没了往日的傲慢,从额头上面到脖子底下,都成了红紫色,接着猛然起身,一转眼跳出我家大门,撒腿跑开了。
“到大学后记着给我写信!”门外的小巷里,又飘来这句暧昧的充满诱惑的声音。
这声音犹如天籁,悠远却又直穿我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