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啊,成仙易,做人难,你修炼了二千九百九十九年的道行,只为经历一番人间的景致,这在舍易求难啊。你可知这人间有风花秋月,景色无边;有巍巍高山,浩荡流水;有清癯素净的美丈夫,螓首蛾眉的女娇娥,还有的是你无法想到的苦痛与磨难。这人间,从来就不是非人心的妖呆的地方,你永远也学不会人心的残忍。
白蛇啊,你为何要在快修炼成人的最后一年出洞救那位被恶狼压在爪下的老婆婆?“两耳不闻洞外事,地崩山裂不移身”,那狼和人不过是幻影,你用妖的善去救人,但悲悯苍生不是人类的诤言么,为何观世音会遗憾地告诉你,你的修行功亏一篑。三千年的最后一年,也许是让你在人间去修炼的。
白蛇啊,人间让你好生欢喜,你遇见了同为妖的小青蛇,以好姐妹相称;又遇见了爱情,那位深情相许,俊俏的许宣。白蛇啊,爱情为何物你可知否?来人间走这一遭,你不遇上或许能与小青相依为命,平淡地过完人的一生,大概你会失望于人间与妖界并无二致。而一旦遇上,便是电光石火、地崩山摧也不渝,人间极致的欢爱你能尽情体会,但你终究是妖,人类不容异己,更何况是蛊惑人心的妖。于你,爱情的风华必以身心的极苦相抵,因你做不到人类的无情,可以放下红尘事去自行逍遥快活。在人间,做妖难,做人也难,做一个没有人心的“人”更难。
白蛇啊,法海一路寻你而来,他以正义的名义来屠杀、消灭异类。他手持禅杖、手捧钵盂,脸上写满了普度众生,降妖伏魔的浩然正气。你怎不逃?你略施小计就可让单纯的许宣倒掉让你喝的雄黄酒。你没有,你现出了原形,吓昏了许宣。你冒着性命之危为他夺来还魂九叶草。可这厮醒来后却逃了,他逃到法海那寻求救助。白蛇你可心伤,人妖殊途,即使你不惜以命慨以慷,终究抵不了人类的不信任和恐惧。
白蛇啊,你怀上了人类的孩子,这一人间生命形式的孕育让你热泪盈眶、心存感恩。这一团小肉球是你在世上唯一的凭证,是你对许宣爱的延续。许宣回来了,他带着法海的叮嘱与叛徒之心惴惴而归。当他推门看着你安静地绣着婴孩的小夹袄、小荷包,如一水清亮无尘的清辉明月之时,大彻大悟,这至亲至爱之人怎会有害人之心。白蛇啊,你的情,许宣永远也还不了。
你们还是逃了,幻想着觅一处深山,不过问红尘事,与邻结好,安度此生。逃,能逃去哪,这始终是人间,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血雨腥风、刀光剑影。还有,恶毒的人心。秋风起,山蛇肥,这一带的山民一到时令,便以捕蛇为乐,时有被蛇咬伤之人,遭逢巨毒之蛇,呜呼丧命。白蛇啊,你以慈悲之心在人命攸关之时妙手回春救下一位位伤蛇性命的人。你非观世音,却救苦救难;你也非得道成仙之人,却有一颗佛心。然而你遇着人类,却无防备之心。那起死回生的“回春散”不仅叫邻人偷师去,更籍着巨毒也能存活性命的有恃无恐而兴起了大肆捕蛇的暴虐行动。人类的双眼布满了血腥的杀念,山蛇无法与人类共存于同一土地也开始疯狂地报复......到最后,漫山遍野的人尸与蛇尸,弥漫着令人绝望的血腥气息。瘟疫就这样蔓延开来。
白蛇啊,你说这是罪有应得还是苍天无眼,为何人类的困境一次次袭来,为何人类的后果要用你的血来偿还。你的血能再一次治愈之前无法医治的绝症,起初只是一小撮人前来求血,后来人们就在你门前排起了长龙,到最后前山、后山以至于整个城郭的人打着火把彻夜赶来。他们为了救自己的性命,忘记了你的血会不会流干,忘记了一个女人柔弱的生命。人们渐渐病愈,而你割破了十指,脸上早已没有气色,你救了整个城郭的百姓!白蛇啊,你是他们的大恩人。
可是你还是高估了人类的底线,他们看到了你的粉孩儿随着捕蛇者的笛声怪异地扭动着脖子和身体,他们说这是妖物,是孽种,他们又要斩草除根!白蛇啊,你不知人类是最善于遗忘的一类吗?他们刚刚才喝了你的血,这会儿又神气活现地举着火把来到你家门前,要求赶来的法海降服你,这法海寻到此地也染上了怪疾,是你,每天送药送汤水,让他此后有力气再次以匡扶正义的名义杀你!你不逃避,你从不惮以恶毒的人心揣测世间的因果。生死由命、缘起缘灭,这是千百年的大法则。你不强求苟活于世,你悟透了生死,你才是至情至性之人。
白蛇啊,遇有缘人,做快乐事,莫问是福是劫。你做到了,我们人类活的从不够洒脱,是福是祸总求个一清二楚的结果,趋福避祸,战战兢兢。这人间总有些是假装的快乐、假装的善意、假装的恩情,就好像台上唱戏的白面小生,哭诉衷肠,了断余生只为追随红尘中的誓约,台下却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都说戏子无情,何况不谙世间险恶的小青怎会知她好生伺候、真心托付的“范巨卿”是结束她一生的凶手。白蛇啊,你杀人了,你此生杀的唯一的一个人,那个杀了你的好姐妹的戏子,他用一把做法事的剑刺穿了小青的心,也刺穿了她在人间的留恋。原来,这人间是不值得托付真心的。你如山民所愿,用妖的办法杀了“范巨卿”,以恨之名杀人,你杀的快意磊落,而那些山民,以虚伪的正义杀人。看,人类太伪善了。白蛇啊,就算你杀人,也终是学不会人类的假义。
白蛇啊,原来你真的修炼成了人,大情大性的人,法海杀的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白娘子,肉身佛心之人!因你没有人心,人类就用最坏的恶意来揣度你所做的一切善举,你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人类却看白是黑,看人是妖。
白蛇啊,想必你已羽化成仙,这仙界一日,世上千年。你可知人间的变化诡异莫测,你可知人间的颠倒黑白、善恶难辨变本加厉?你可知何谓文化大革命?你那粉孩儿梦中痴念的香柳娘今世之名为“秋白”,秋白是人,可批斗她的不是,她的丈夫也不是。白蛇啊,妖永世是妖,可人有时候却不是人,你说这是为何?生而为人,是福是祸,抑或是一场误会?
白蛇啊,世间已无你,可仍旧隐约地流传着你的传说。
白蛇啊,世间已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