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在一个古老的小镇里,镇子里青石板铺就的路,曲曲折折连着窄窄的巷子,连着水和桥。
她生在一个清贫人家,她是他们唯一的女儿,十二三岁上, 镇子里来了一位年轻的先生。
先生在前面一条巷子的桥头开了间画室,他每天站在那里作画,或是提着毛笔写字。父亲时常带她出去走走,偶然也去画室里坐坐。父亲临窗喝茶,她就站立几前,仰着脸看先生作画。她看得专注,眼里都是倾慕。
父亲和母亲私下里议论,说其实先生年龄较父亲年轻不了几岁,从前是个医生,是因为对什么时局不满,才来到镇子里画画。她总和父亲去看先生画画,却从来很少说话。她来了, 先生抬头看着她笑笑,低头继续写字画画。
过了几年,镇子里有人给先生说了媳妇。他和她的新媳妇成亲那天,按镇子里规矩要出来拜谢宾客,挨家挨户问候,算是乡里乡亲认识了。 她本能的不喜欢他的新媳妇。那天出来拜谢,新媳妇在前,他在后,两个人隔着很远,从桥头走来。她望见新媳妇摇摇摆摆走来,本能地依着阑干藏了自己的脸。新媳妇烫着卷发,笑嘻嘻地和父母说笑一句就走开了,仿佛还开了自己的玩笑。她有些羞恼,仿佛心爱的东西给人夺去了,还要遭人嘲笑。看见先生一个人远远走来, 她忽然觉得先生并没有结婚,他和新娘子是两路人, 他还是他自己。他不是走路都还是一个人嘛?
先生走近前来,果然没有新人的喜庆,反而眼里尽是茫然和痛楚,来到她面前时,他深深望进她的眼睛,胡乱说了句什么可惜她年纪太小,不能忘记之类的话, 她登时羞红了脸,心腾腾地跳起来。未及她开口,先生走远了。
十六岁那年,镇子里发生了大事,好像什么革命开始了, 大家都去聚集在桥头的空地上开会,喊口号。她也朝着桥头走去,可是她看也不看那人群,直接推门走进先生的画室。先生正上课,画室里坐着二三十个学生。她径直走到先生面前说,请你给我画像。
先生手中握着的笔停在半壁,怔了一下, 扭头对学生说, 你们先自己画, 我半小时就好。他带着她走上画室右边小小的石阶。先生在前面走,她跟随在他身后, 她用鼻子贪婪地吸着他的气息,他停下来等她,他的衣襟几乎挨到她的脸,她心襟摇荡,醉了似地脚底发软,身子晃了一下,先生伸手扶住她。那一刻,外面的口号声,室内学生的讲话声,都离他们很遥远。
先生扶着她的肩,要她安坐,又扳过她的脸仔细端详,要她侧过身,把脸伏在一侧的手臂上。 她就这样怔怔地,目不转睛地望着先生,望着他手中的铅笔,望着纸上的线条慢慢浮出自己的摸样。她知道他在看着自己, 一心只看着自己。
半个小时, 仿佛一生一世。在这点儿晨光里,他们已相许相守。这是他和她唯一的一次碰触,她心满意足。
拿了这幅画不久,她也许了人家,嫁到外乡。后来多年不见先生。那年父亲过世,她回到镇子里, 先生已经不在了。 她特意绕过桥头,看到先生的画室已经改作它用,她在镇子里漫无目的走,春天桃花开了一树,满枝满丫,像是一片彩云笼在头上, 她心里却呜呜地只是想要哭。她恨自己没有早生十年。先生呢? 先生在哪里?这时一阵风吹过,繁茂的桃花枝摇叶摆,忽然片片飞落下来,她仿佛听见先生的声音在说, “我在这里,在这里。”
驻立在阵阵桃花雨中, 她眼泪簌簌地,一任片片桃花飞。
posted on 2011-08-23 06:44
Sunshine 万里长空 阅读(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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