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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原,1954年生于广东潮 州,1978年入中山大学中文系,获文学硕士学位,1987年于北京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及主任,博士生导师、香港中文大学讲座教 授。先后出版《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千古文人侠客梦》、《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中国散文小说史》、《大学何为》、《作为学科的学术史》等著作三十余种。
记者:在现今的时代,做一个读书人是更容易了还是更难了?
陈平原:过去是书到用时方恨少,现在是书到用时方恨多。问题不是资料太少, 而是太多。过去古代的中国人如黄宗羲等要寻访一本书、造访一个藏书楼多么困难。现在可能还有个别的资料要上下求索,全世界去跑,但大部分资料已经唾手可得 了。资料太多,一方面带来的问题是歧路亡羊,面对每天生产出来这么多的文字材料,你不知道哪些是该读的,哪些是不该读的,迷失在这茫茫文字海洋里会被淹死 的。
只说今天苦读没有意义,一味提倡苦读可能会误人子弟,因为你读不过来。所以选择的功能在今天的意义尤为凸显。
现在的读书人比以前来说,选择的眼界和自我的阅读的定力、还有批判的眼光,会更加需要。每天睁开眼睛,打开电视、网络,或者上街,都会被塞入一大堆广告。大部分的文字是没有意义的。
记者:这些年来,科技在不断满足或者说制造阅读需要,无论如何,读书的渠道毕竟是丰富了许多。
陈 平原:其实我知道阅读形势在变化。今天你不一定捧着一本书在读,你也可以读电子书,但书和网上的报道、新闻、娱乐是不一样的,相对来说它更加需要一种投 入,和前人、古人、外人、不熟悉的人对话。不能说现在没人读书,地铁上很多人捧着手机、平板电脑在读,还有网上的小说有很多人读,但不是所有的阅读都有意 义。你可以告诉我,书有好有坏有雅有俗,但一般来说,相对于整个文化生产来说,经典型的书还是更值得你跟它对话。
有一天,手机丢了,电脑丢了,或者全世界断电了,或者被外星人的病毒攻击了,整个人类要倒退几百年
记者:据您的观察,阅读载体的变化如何改变人们的思维。
陈平原:书籍的载体、阅读形式的变化导致的思维的变化的特点,我说第一个是 “发散”——发散型的思维,已经很难集中在一点了。古人读经,一个月,一年,集中在一点对一部经书,不断地对话,一个字一个字斟酌。现在不行了,学生的思 维会不断地跳跃,好处是具有活跃性,坏处是无法集中精力在一段时间里做一件事情。
第二,表述的片段化。今天的微博对写作者来说是一个很大的 误导和残害。每天习惯写100多字的微博,养成了这个习惯是很难再改变了。能够写几句俏皮话,写不成一篇完整的文章。我们今天太多地在强调知识的广博,很 少强调思维的深度。思考以前是时间维度的,现在是空间维度的。海南,桂林,南极,北极,每个人都能跳跃性地和你说一大堆,但就一点谈深的功夫,比如谈你的 家乡、你的社区,就很缺乏。思考有广度,缺深度,这和我们阅读的习惯有关系。我们每个人都是“知道分子”,比起以前的世代的人的常识要多,但思考、辨析能 力不足,这跟大家缺少琢磨的时间有关,没有时间、没有耐心来仔细琢磨一个事情。
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自主记忆力的衰退。我们全世界的人都一个 样,把记忆力交给电脑了,把所有的知识交给数据库。我们以前必须要记忆很多东西,所谓读书破万卷,北大中文系有很多传奇性的老学者,你说一句话他能马上告 诉你在哪本书的第几卷第几页,以前觉得特了不起。今天大家已经不再读书了,已经查书了。阅读被检索取代是一个很可怕的问题。我不知道你怎么样,我自己是常 常很惊讶于自己会突然有记忆力的衰退,我们以前总是想拼命地记住某些东西,现在已经没有这种动力了——“没关系,我的电脑里有”,年轻人则是“我的手机里 有”。有一天,手机丢了,电脑丢了,或者全世界断电了,或者被外星人的病毒攻击了,整个人类要倒退几百年。因为你过分依赖于数据库来记忆和辨析。
阅读和修养两者不再同步之后会出现很严重的问题,读书对人格,心灵,气质,外在形象的塑造,都被切断了
记者:读书是否陷入一个被夸大的困境?或者正相反——实质的困境还被描述得不够?
陈平原:读书的确存在真实的困境,而且这困境一下子很难解决。读书最关键的功能并非求知,而是自我修养。
现 在读书不再被认为是严肃的、认真的、必须面对的事情,阅读不像以前那么执着和要紧,就有了我刚才说的毕业多少年还读不读书的问题。知识变得唾手可得之后, 读书的原有的三个功能——阅读,求知,修养,都受到了影响。我们以前读书,求知和自我的修养是同步的,现在求知这个层面被检索所取代,只要知道一个书名和 人名,检索就行了;而阅读的功能更强调了娱乐功能。原来苦苦追寻、上下求索的状态消失之后,知识有了,但修养没有了。我们以前推崇苏东坡的诗“腹有诗书气 自华”,读书多了,平常人说的书卷气就出来了。
今天我说的是阅读和修养两者不再同步之后,读书对人格,心灵,气质,外在形象的塑造都被切断了,这是很严重的问题。
与我年龄相仿的这一代人处在过渡的时代,我们在书籍时代里成长,另一方面我们赶上了数字化的时代,两边都能够有理解。下面几代年轻人可能还来不及对上一个时代有了解就进入了数字时代。我对上下两代人怎么读书都有了解,所以会有感慨。
但对年轻人来说教训是没有用的,我便把自己的读书体会写下来,或许能有一些书引起他们的兴趣,在书里面能够影响到多少人算多少人。
记者:将来的时代,什么样的读书人将脱颖而出?
陈 平原:我常跟学生说,检索能力是很容易学会的。全世界的图书都在一个“云”里,将来稀缺的是独立思考、批判精神,不依附于前人、古人,不盲从于社会,时髦 不能动。在中文系来说,再加一条:表达能力。相对于人文学来说,表达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人文学科不是一个实验的学术,它天生的就有要表达和说服别人的能 力的要求。能不能找到好的题目,形成完整的思路,很有说服力的表达出来,这对人文学者来说十分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