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厂(上)是一年前写的,时隔一年,我始终觉得还欠它一个下篇,很不忍心,于是又动笔把这未完的故事讲完。
前面讲到,船订好以后要先在木缝间涂上桐泥灰,再刷上几遍油漆方可下水。我要讲的就是这桐泥灰。
桐泥灰,是用桐油和石灰粉加上稻草舂出来的,很粘稠,涂在木缝间等干了以后,整艘船的各个零件才俨然一个整体,水自然也就渗不进来了。一般一艘船下海工作了数年以后,还得回到船厂,重新涂上桐泥灰,再刷油漆,方可保证船的安全性能。
舂桐泥灰的地方在船厂的北侧,有几间灰砖砌的小屋,上面盖着石棉瓦。这个地方永远是弥漫着白色的灰尘,就连外面的路和路边的野草都穿着白色的素装。小屋里挖了几条槽,用水泥修成一条壕沟的形状,上面驾着一根巨大的木头,木头成直角形,短的那端是用来舂桐泥灰的,木头外面会包裹一层铁皮。没错,这就像以前农家用来舂谷子的一套设备,人站在木头一端,扶着旁边的绳子或者木棍,一上一下的踩着木头,而中间的支点会把木头支起来放下去,形成一次次的撞击。我没见过人家这样舂米,虽然这套设备在很多景点都看过,但是潮汕地区好像是极少人使用这个,舂桐泥灰我倒是见了无数次,习以为常了。
舂桐泥灰的工人都是附近的妇女,三四十岁,她们有一套专门的工作服,戴着草帽,脸上还要蒙着一块头巾,因为这里的灰尘实在太大了。具体的过程我没有仔细研究过,小时候的我对这个并没有多大兴趣,我的注意力都给溪边泥滩上的螃蟹吸引过去了。大概是石灰拌上桐油,然后舂成泥状,再加上稻草,反复的舂直到稻草最后成了粉,均匀的分布在桐泥之间就算完成。然后将舂好的桐泥灰取出,交给订船的工人,再继续舂下一批。中国有很多神秘的习惯,这些习惯大抵是来自很久远以前的经验,必须桐泥灰中要加入桐油和稻草。加桐油大概是因为桐油可以防蛀,但是加稻草我就实在不懂了。就像莱芜的炮台一样,据说筑的时候是用红糖加上煮好的糯米,再加上水泥混合而成的,不过它确实非常经久耐用,这么多年的风雨对它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反而是人为使它最终消失。05年我去韶关始兴的隘子镇看围楼的时候,据说那宏大的围楼在建筑的时候,用的石灰也是加了糯米、砒霜和许多中药的。所以不论风吹雨打,就连蚂蚁都没办法伤它一豪。倒是上百年后,围楼里的木结构很多都散落一地,成了一间间没有屋顶的空房子。
这些舂桐泥灰的女工是按天算钱,她们吃完早餐就开始上班,中午时分又回家吃饭,然后下午继续工作。离开船厂的时候,我总见她们把头巾解下来,使劲的在空中弹几次,于是灰尘就从头巾中逃逸出来。这作坊的门口总是堆积很多的桐泥灰和稻草。他们还有专门的房间用来存放这些材料。石灰刚运过来的时候还是生的,要先用筛子把里面的贝壳碎片筛掉。那个筛子的直径有一米余宽,一个人来回摇动筛子,另一个人拿着铲子把石灰铲到筛子里。过筛以后的石灰就细腻多了,然后再存放起来。我们这建房子的时候还要先用水将生石灰拌一下,然后才用来砌砖。生石灰加上水以后会冒出巨大的烟,和很大的热量,家里的孩子常无故流鼻血的大人,会预先准备好几个鸡蛋,埋在石灰堆里,过了半个小时去挖,那些鸡蛋就熟了。我想要是弄只泥烩鸡进去,估计也是烤得熟的。我小时候极少流鼻血,所以也从来没有吃过这种烤鸡蛋的味道,只见其他小孩在吃的时候,鸡蛋壳给烤得微黄,看起来颇为可口的样子。
这舂桐泥灰的作坊自然也是跟着船厂一起消失的,因为它本来就是船厂的一部分。反正这其中的女工没了这份工作还可以到田里帮人挑大菜,或者去人家的柑园帮忙,自然是不会无所事事的。倒是船厂里面的那些工人后来不知道去了哪里,还有那位曾经做过老师、后来放弃教书和他父亲一起来当船厂工人的年轻人,他们是否还在某个地方的船底下挥动着手中斧头?而那沉闷的舂桐泥灰咚咚咚的声音,也是再没有听到过,作坊外边的野草应该感到高兴,它们终于可以穿上花衣裳了。
posted on 2009-04-11 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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